白泽先生志怪谭:人间修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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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谜案七宗

昨天吃完牛肉锅贴,时间尚早,于是我和陶方玉领着白泽在夫子庙及周边一带闲逛了近两个钟头。南京夫子庙可谓金陵小吃的发源地,足有数百年的历史。到了时下,这一地区更加兴盛,路摊、茶坊、饭馆、酒楼,比比皆是。但凡是小吃,不论是南京传统的,还是外地风味的,应有尽有。

白泽领略完繁多的小吃,随即表示第二天要在夫子庙吃早点。我和陶方玉倒是没问题,可白泽能不能起得了床就是个问题了。不承想,他居然六点钟就洗漱完毕,早早地候着。不过还好,今天要见的人住在聚宝门[6]一带,到夫子庙差不多就是绕个小弯。

夫子庙一带的人流量似乎从来就没减少过。等了许久,我们三人才在一家叫建康春的饭馆里坐定。白泽看着墙壁上的餐点木牌,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吃什么好。陶方玉倒是建议点几份南京的传统小吃尝尝,如果哪个好吃,再多点一些。

事情似乎比想象的要简单。最先上来的是汤包。白泽尝了一口,便无人再能阻挡。半个小时后,我们数了数,他一个人居然吃了五十个汤包!

好一个饿死鬼投胎。

陶方玉付完账回来,我也打算起身离开,可白泽却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白老爷,您是不是可以移驾了?”我故意逗白泽。

他挺着上半身,微微仰着脑袋,挥挥手,示意我坐下。

“莫急,休息。”白泽惜字如金。

“休息?”我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白泽眼皮都不抬,缓缓解释道:“吃多了,想吐,走不动。”

见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和陶方玉都不免笑出了声。

“清石哥,我去给你倒杯热水吧。”

白泽立刻伸出手打住,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道:“全是水,喝不动。”

“那你要不要去吐一下?”我问道。

白泽又轻轻挥了挥手,用一种吝惜的口吻答道:“不,烂也要烂在我肚子里。”

没办法,只好先让他缓一缓,消消食。

“子廷,今天见哪位?”白泽慢悠悠地道。

这位兄台还真是吃饱喝足了才有心情谈正事。

“稍后要见的人名叫许有年,曾经是南京衙门里的仵作。为了找到他,颇费了些周折。为了说服他,更是耗费了我不少脑力与体力。”其实,我自己都未曾料到,这位老仵作提供的线索与信息为破解修罗鬼系列案提供了极大的助益。

起初,一提及修罗鬼的案子,老仵作的眼神瞬间由羊变成了狼,直勾勾逼视着我,活像要活剐了我一般,丝毫不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不过,这也从中看出修罗鬼系列案在他们这些查案人心中的分量,还好我事先做了准备。

我扯谎说自己是受朋友之托,来了解一点过往的事情,而委托我的人正是当年不幸横死在苦厄寺的将军的后人。

他们家族中的长辈对将军之死耿耿于怀。将军下葬前,不少族人认为死者在生前杀戮太多,又是被修罗鬼所害,这种横死并且遭遇了邪祟的尸体,进入祖坟侵扰了先人英灵,影响对后世子孙的庇荫。因此,时至今日,逝者的遗体依旧被安葬在距离祖坟十里外的荒山上。

在中国的宗族大家庭里,无端横死在外的族人是不允许葬入祖坟的。落叶归根,又是国人在死后最重要的慰藉。身后无人供飨,坟冢无人打理,旁人看了都是莫大的悲哀。所以,朋友家族中较为开明的长辈想要明确遇害者的死因,将遗骸迁入祖坟以作告慰。

这一番解释过后,老仵作才算是稍为安心。不过,可能是囿于生计,完全没有心情和时间与一个不相干的人谈陈年旧案。

相隔数日,我从他的左邻右舍了解到他的两个儿子早夭,仅存的小儿子身体孱弱,活脱脱一个药罐子。看到老仵作本人满面沧桑,也应该是经历了不少磨难。他们夫妇这些年只能靠种点薄地,卖点自家的蔬菜勉强度日。我择日重新登门拜访,并趁机给他的儿子诊病。其实,也并非什么大问题,只是多种疾病的并发。如果治疗得当,耗时一个月左右还是可以痊愈的。我把病情据实相告,将老仵作的儿子安排进了自家的医院,并免去一切费用。说实话,以他们的家境确实难以负担。

约莫一旬,老仵作儿子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他在喜出望外的同时,也通过医院的护士给我捎了信息,可以约个时间去他家面谈。于是,就有了今天的行程。

白泽简单了解了来龙去脉,也休息了四十分钟,便动身去往老仵作的住处。老仵作家那儿多是以种菜为生的农民,道路较为逼仄,我们的车子只能停在一百米外的空地上。

尚不及五十米,我就远远地看到了老仵作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

“许大伯。”我和陶方玉在院门口问候。

老仵作闻声也立刻走上前迎接。由于儿子的身体日益好转,他本人的气色也较往日有了明显的红润。他将我们带进堂内入座,倒茶、上水果,屡屡感谢我对他们一家的照顾。这反倒令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简单介绍了白泽,说他是北京来的,同样也是为了修罗鬼的案件。白泽还是北京特派员的身份,只不过比在刘轩那里说得更明确:他也是受苦厄寺中遇害者后人委托的,通过半官方的形式来南京秘密调查。

陶方玉似乎很快就习惯了我和白泽的套路,没有吃惊,反倒像在看两个行走江湖的骗子耍把戏,瞧得津津有味。

老仵作微微蹙眉,若有不安地低声问道:“都民主共和了,还要追究大清朝的事?”

我明白他的担忧。这些年民国的政局不是很稳,当权者之中不乏清朝的旧臣,况且接连闹出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的丑剧,老百姓自然担心不知什么时候糊里糊涂被卷进莫名其妙的风暴里。更何况当年是胡乱结的案,若是依照《大清律例》,老仵作等一干人都是要被治罪的。

“您放一百个心。这完全是出于人伦之情,与民国、清朝都没有半点关系。此事与我也没有丝毫瓜葛,完全是出于朋友之谊。”我挺直了身子,继续劝解道,“您看,我也是个地道的南京人,我姓甚名谁,在何处就职您也一清二楚。如果是犯法的事情,我这大好年华的才不会蹚牢狱的浑水。”

老仵作沉默了片晌,看了看在座的三人,痛快地答道:“好,就听陶先生的。只要是和修罗鬼案相关的,无论您几位有没有问到,我一定通通都倒出来。”

有了老仵作这番爽快的允诺,我们自然也是十分欢喜。为了尽快完成搜集线索与信息的环节,大家省去了继续客套的环节,直接进入主题。

“许大伯,当年的修罗鬼案一共有多少件?”白泽首先发问。

“七件。”老仵作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向里屋走去。不多时,老仵作捧着一个青花包袱走了出来。

他又向门外看了看,确认没有其他人之后,边打开包袱,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瞒几位,这里头包着的应该就是你们想知道的全部了。”

我们三人的好奇心瞬间就被点燃了,立刻将桌上的水果、茶杯归拢到一个角落,以便腾出足够的空间。眼前哪是什么平常的青花包袱,明明就是稀世珍宝。包袱扣徐徐解开,露出里面厚厚的案牍记录。纸张已经明显泛黄,边角略略被蠹虫蛀蚀,似乎还有被水浸泡过的痕迹。

“这都是您整理出来的?”陶方玉吃惊地问道。他一定也惊讶于老仵作对修罗鬼系列案的执着。

“拿都拿出来了,我也就没什么可瞒的了。当年衙门档房失火,我偷偷从火里抱出了这些。”老仵作盯着桌子上的档案,内心似乎泛起种种过往,“那是宣统三年,遍地都在闹革命。成天你杀我、我杀你的,闹得可凶了。我一个是害怕革命党真的哪天杀进南京城,像我这种在衙门里做事的会被革命党砍了脑袋,就像长毛们干的那样。再就是我也老了,手脚越来越不利索了,就想着早些了了仵作的活计。可是啊,我这心里有一个疙瘩总也解不开。也赶巧了,档房失火。我趁着救火的当口,偷偷藏起了修罗鬼案的文书记录。”

“这么说来,当年所有的记录全在这里了?”我问道。

“判牍被烧掉了。你们都能找到我这儿了,也应该打听过不少了吧。当年的判牍上面都是胡扯的案由和凶手,狗屁用都没有。眼下的这些就是全部留档了。不过,当年查案拖拖拉拉,凶手也没留下什么线索,所以这些东西能有多少用处,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您对修罗鬼案很感兴趣吗?”白泽就着老仵作的行为发问。

他点点头,缓缓回答:“我这辈子天天看死人,天天琢磨死人,从来就没相信过神神鬼鬼的事。可就是单单这个修罗鬼的案子,像块疙瘩,像块石头,没完没了地在我脑子里折腾来折腾去。前几件案子倒也好说,可就是最后一件,凶手怎么就凭空没了呢?里里外外上百号人查啊!自打我了了仵作的差事,一得闲我也反复看,反复想,可就是琢磨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再后来我也没办法,家里还有个生了重病的儿子。慢慢地,我也就不琢磨了。”

“之前的同僚是否也与您一样纠结于此案呢?”白泽继续问。

“有倒是有,但都憋在心窝子里。自打结案的事一定下来,上到知府大人、下到衙役班头都给我们这些查案的下了死命令,就是死也要把舌头烂在肚子里。如果哪一个敢抖出去,家里的妻儿老小也绝不留活口。有几个衙役害怕自己酒后失言,干脆就把酒给戒了。你们还不知道吧,当年那些查案的人里面属我最小。包括我师父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在大清朝的时候过世了,剩下的两个也在民国三年蹬腿走了。”

老仵作居然是当年唯一健在的查案人。更值得庆幸的是,这位垂暮老者精神矍铄,很多事情还是可以详细说明的。此次相遇,似乎就是冥冥中注定的。

“您刚才说修罗鬼的案子一共有七件?”

随着白泽的正式提问,我和陶方玉也开始进入书记员的角色。

“对,七件。”老仵作说着,便熟练地从眼前的文件中抽出一册,翻开,再递给我们。上面用正楷记录着案件、时间及地点。依照案件发生的时间,分别是“旅人夜半遇袭案”“扬州客商遇袭案”“吕氏兄弟断头案”“高淳王氏灭门案”“马氏母子断头案”“溧水赵氏断头案”和“苦厄寺无人生还案”。

七个案子主要集中在同治六年、七年和八年。单从行凶时间而言,毫无规律可循。同治六年连续三个月作案。同治七年不规则发生三件命案。同治八年仅发生一件且是最后一件“苦厄寺无人生还案”,与前一件相隔了十个月。

为了一目了然,我还是重新整理了一番,时间也换用了公历。

编号 时间 案件 案发地点

案件一 1867年10月 旅人夜半遇袭案 江宁县南部乔家村附近

案件二 1867年11月 扬州客商遇袭案 上元县南郊山林

案件三 1867年12月 吕氏兄弟断头案 上元县南郊高吕庄附近

案件四 1868年2月 高淳王氏灭门案 高淳县西郊

案件五 1868年8月 马氏母子断头案 高淳县西郊官道

案件六 1868年10月 溧水赵氏断头案 溧水县西南赵家村附近

案件七 1869年8月 苦厄寺无人生还案 云山苦厄寺

“只有七件吗?”我与白泽相视一眼,随即故作不知地询问。

“当然。这上面每一件都是花了很多的人手和时间查证过的。”

“会不会有遗漏的案子?比如未遂,或者时间较久,又或者案发于偏壤。”白泽还想确认一次。

老仵作旋即予以异常肯定的答复:“绝对没有。当年,坊间的传闻很多,可经过府里的衙役们核实,都是些嚼舌头的事。有不少还是用同一个案子编出来的不同故事,再有就是无聊的穷酸书生瞎编出来的。我们府里可以认定的案子,就是这上面的七件了。”

“两年时间,诸多遇害者,官府真的就寻不到蛛丝马迹?”白泽疑惑道。

“你们瞧瞧,上面的案子发生在四个县的七个地方。起初,四个县衙都是各办各的案子,谁都想不到这是同一个人干的。再有,修罗鬼都是入夜之后行凶,来无影去无踪的。案件的当事人要么遇害,要么就只顾着逃命,提供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老仵作的大脑异常清醒,叙述起来一板一眼,丝毫不像上了年纪,“这些都是次要的。最憋气的,是四个县衙从一开始就拖拖拉拉。他们拖拖拉拉也不是不想办案,而是之前就常有一些让大家惹不起的先例。大家一开始都以为血案是匪兵犯下的。”

对于时下的不少年轻人而言,有些词语都会感到陌生。这里的匪兵就如同长毛一样,是百姓对特定群体的蔑称。长毛指的是太平军,匪兵则是指湘军。

当年,太平天国被平定后,南京城又多了一个称号,叫湘半城。顾名思义,指南京有一半是湘军说了算。这些湘军当年杀进南京城时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明面上是大清的兵,湘军的勇,但其中不少人都是土匪、流氓出身。仗一打完,无所事事,喝完酒就在城里滋事。这些匪兵倚着湘军的旗号为非作歹,根本不把《大清律例》放在眼里。曾经发生过数十起伤人致死的命案,但是等有人来报案,肇事者早就跑得无所踪影。衙役哪敢去湘军的大营里抓人。就算在军营外抓了现行,可没多久就有将官提着刀,领着几十号兵丁来索人,县衙的文官见了这种阵势,一个个都扛不住。

据说,后来也是因为修罗鬼的传闻越闹越凶,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处不传,沸沸扬扬。接着,将几件可疑的案子经过分析,合并一处,才开始真正进入调查程序。可是官府在前期始终是一无所获,弄得人心惶惶。过了半年,官府陆续抓到几个人,查明杀人越货的事实,依律定罪处决了。但都是些冒充者,案子也全是夜半入室的盗案。真正的修罗鬼,始终逍遥法外。

“还真是复杂啊!”陶方玉一边记录,一边感叹道。

“您能否逐个案件为我们做一下介绍?”白泽说。

“好说,好说。”老仵作很是爽快,随即带着较为浓重的南京口音娓娓道来,“第一件命案发生在同治六年,这也是我们查证到的最早一起关于修罗鬼的命案。案发地是在江宁县南部的乔家村附近。当夜,有六个人结伴回家。在半路上,他们突然被修罗鬼袭击。逃回去的人说,修罗鬼是长毛的模样,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胸口上还有一整片未干的血渍。那东西的长相很恐怖,还让人觉着恶心。它的左脑和左耳都被削掉了,上面还残留着血迹。剩下半边脑袋上散乱长着稀疏的黑毛,一张嘴从右脸歪斜到左下颌。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腰刀,嘴里呜呜呀呀的,见到人就一瘸一拐地跑过去。场面特别诡异。虽然当时发现得早,和修罗鬼有一定的距离,可还是有人不幸死在修罗鬼的刀下。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男孩成了刀下鬼。太惨了,身上被砍了三十三刀,脑袋被砍断,左耳也被削掉了。”

说着,老仵作从桌上抽出一册递给我。册子里详细记录着该案的发生时间,验尸结果,遇害者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还有一些证人证言之类,可谓巨细靡遗。不过,册子里的内容过于庞杂了,不便在这里详读。今天最重要的是听取老仵作的叙述,毕竟他是当事人,而且提炼出了这一系列案子中最核心的信息。对于其他残留的关键线索,就需要我们自己回去挖掘了。

“太残忍了。那五个人中应该有成年男性吧?逃回去的几个人是不是为了自保才撇下小孩子当牺牲品?”白泽听到第一个案件的描述便已然有些愤怒。

老仵作点点头,继续说道:“当年衙役们在调查的时候,那几个逃命回去的还不承认自己外出过。最后,衙役们使了些手段才让这些废物老老实实地作答。逃回去的有三个是壮年,还有两个年龄稍微大一些。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拿刀的是什么东西,只要这几个汉子合力搭把手,总该有机会把一个孩子带回去。这五个废物只顾着自己逃命,再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我小心地翻了几页手中的册子,后面果然有一些记录。

接着,老仵作又将自己与其师父验尸的过程,以及他认为需要重点提及的走访过程也做了比较详尽的描述。虽然我也在认真聆听,但没有提炼出任何重要的信息。

“可恶。有没有考虑仇杀和求财?”白泽问。

“府里一开始就是从仇杀和求财着手查的。那五个废物都是当地很本分的农民,与周围邻里的关系也很好。他们自己供认说,在此之前没有与人结过怨。即使外出去别的地方,也都笑脸对人。”

“谋财害命的说法最后也是被府里给否了。要说修罗鬼是第一次下手因而失算的话,还能讲得过去。毕竟当时黑灯瞎火的,瞧不清来人穿什么样,更判定不了身份。可是在后面几起案子里,也都否决了求财杀人的可能。尤其是第二个案子,遭遇袭击的四个都是扬州的商人,此案的死者身上还保留着大把的银票和散碎银两。这些就是第一个案子的全部信息。”

“不报仇,不求财,难道只是为了杀人取乐?”白泽稍稍思索了片刻,说道,“您继续讲下一个吧。”

第二件命案同样发生在同治六年,案发地位于上元县南郊的山林。当时有四位扬州的客商,也是在赶夜路的时候突然遇袭。修罗鬼的装束、外形与第一个案子里的毫无二致。穿着太平军的破衣烂衫,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手里提着一把透着寒光的腰刀,嘴里呜呜呀呀,杀气腾腾地朝客商们冲杀过来。四位客商中有三位拔腿就跑,另一位吓得当场失禁,直接瘫软在地。结果,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死状与案件一中的一致。遇害者身中三十七刀,头颅被砍掉,左耳也被削去。

老仵作抽出记录该案的册子递给我。我大致翻了翻,里面的记录很详尽。

第一件命案发生在江宁县,第二件命案发生在上元县。当知府衙门合并一处的时候,都过了数个月的时间。老仵作将他们查案的同僚也做了些许介绍,并提及了一小部分未记录在册的细节。

“第三件命案发生在上元县南郊高吕庄附近。这起血案的两个死者是一对亲兄弟。他们的死状太惨了,和刚才两个案子里的死状差不到哪儿去。身上都有三十多处刀伤,脑袋被砍去,左耳也被削掉。案子没有目击证人。把它归在修罗鬼的卷宗里,是因为我们后来对类似的案子都做了对比、分析,根据血腥程度,还有特殊的虐杀手段判断的。”

老仵作的习惯是先把提炼出的要点叙述出来,然后再根据情况逐步展开。

“确实有一目了然的特征。”白泽说。

“第四件命案和第三件命案只间隔了两个月,而且还是一次入室杀人的灭门惨案。案发地是在高淳县城西郊。遇害的这户人家和周围的村落有一定的距离。死者包括王氏夫妻,王氏的母亲,以及两个娃娃。这个案子倒是有一个目击证人。证人原本是去要账的,快走到门口就听到屋子里的惨叫。他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小心了些。他悄悄藏在窗外,偷偷地往屋内瞧了一眼,就看见一个缺了半边脑袋、浑身上下都是血的怪物,挥着刀砍杀王氏一家人。目击证人当时就吓坏了,匆匆逃回了家。等到第二天,他才带着衙役去了王氏家,可已经是灭门的惨状。每具尸体的脑袋都被砍断,还削掉了左耳。”老仵作叹着气,有些不忍地摇了摇头。

老仵作也讲了不少追查中的曲折与苦恼。他的同僚们也曾怀疑目击者行凶,但最终发现人家的确清白。也有人想随便找个歹人顶替,可又担心后续再发生同样的惨案会穿帮,就不了了之了。

老仵作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叙述道:“第五件命案的遇害者是一对母子。和之前的那些死者一样。女人身上一共中了二十七刀,孩子身上中了二十三刀。两个人的头被砍掉,左耳也都被削去。和之前案子的不同点就在于凶器不一致。这个判断来自尸体上的伤口。被害母子身上的伤口要比之前几位死者的短,而且没有产生皮瓣。可从凶残程度还有残害手段上瞧,应该是同一系列的案子。还是走霉运,案子发生在半夜,也没有目击证人。府衙上上下下都窝着一股火。”

“坊间是怎么议论这个案子的?”白泽突然转了个方向。

“衙门一直都没能抓到凶手,街头巷尾就开始谣传南京城闹鬼。加上之前的案子中都出现过穿着长毛衣服的怪物,老百姓就认准了这是长毛们死后来报复人间。打这个时侯起,乱七八糟的谣传就越来越多。说什么被湘军杀死的长毛们化作修罗鬼,穿过修罗劫界来杀人报仇。不过,变来变去,最后的说法也都差不到哪儿去。”

“您刚才说,从这件命案之后,坊间就开始有了修罗鬼的传闻?”白泽进一步追问。

“没错。我记得可清楚。”

不用老仵作继续说明,我也清楚地记得后来的各种传闻。在坊间的故事版本中,修罗鬼千变万化,形态至少有三十种,例如有的白须白面,有的赤发獠牙,有的只残存半个脑袋,有的只有上半身等等。它们可以腾云驾雾、隐形、遁地,幻化成各种猛兽、飞禽。有的修罗鬼使用兵刃砍杀夜行的路人,有的用獠牙撕咬,有的将整个人生吞活剥……反正是天马行空的想象。有个别荒诞的故事听着居然还是《西游记》的翻版。

“第六件命案里的死者是溧水县的一个小寡妇——赵氏,被残杀在自己家里。没有目击者。不过,依着之前几个死者的伤口琢磨,案子一、二、三、四,还有刚才说的案子里出现的修罗鬼,应该用了同一件凶器,就是之前提到的腰刀。而且,应该是一把卷了刃的腰刀。因为这么多死者,数十个创口,都有一模一样的皮瓣。皮瓣这个线索,只有衙门里的几个人才知道,而且也绝对没有外传。一是寻思着案子里的细节不能传得太多,不然那些老百姓添油加醋,越扯越离谱。二是作为重要的行凶细节,这是用来指认凶器和真凶的重要线索。”

这些涉及老仵作的本行,而且描述得足够精练,我不自觉地就记录了下来。我又看了一眼陶方玉,这小子已经写了差不多十页。昨天已经提醒过他,可还是页页像天书,大篇幅地画着波浪线。

“身上都中了几十刀,被砍去了头颅,削去了左耳,再有创伤的外观都保持一致。作案的时间、作案的特征,都让人一目了然。”白泽对凶案特征做了简单的总结。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笔记本,只有两页的内容,与白泽所提炼出的基本一致。其实,老仵作还是讲了极多内容的。修罗鬼的七件命案,一个上午就流畅地叙述了六件,这位老人也确实不简单。

“瞧这时辰也不早了,几位千万别嫌弃,就在我这里吃个便饭吧。”老仵作客气道。

“这就太麻烦您了。今天本就是耽误了您的时间,怎么能再劳烦您呢。您和我们一起出去下个馆子吧。”我实在不好意思让一位古稀老人为我们做饭。

可老仵作拉着我的胳膊,诚恳地邀请道:“还是在我家吃吧,我都已经把菜和肉收拾好了。下个锅,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而且,我婆娘今天在医院照顾小儿,就咱们几个。”

我也不好推辞,只好答应了下来。说着也想去厨房搭把手,可还是被他拦了下来。我们三个年轻人坐在客厅里,颇为尴尬。

没有二十分钟,一切就已准备妥当。我觉得,以老仵作的家境,上桌的菜肴已经算颇为丰盛了。

“这些都是自家种的菜,今早刚刚收拾出来的。虽说清淡了点,可绝对新鲜。”老仵作热情地招呼着我们。

我们三个还没有娇贵到餐餐鱼肉,青菜之类也都是来者不拒。所以,动起筷子也绝不会折了老仵作的颜面。尤其是白泽,对南京人炒的南京家常菜颇感兴趣,赞不绝口。他可不是在做戏。因为对他而言,吃也是一种民俗、一种历史、一种人际交流。想当初,他还对凉拌芹菜根上了瘾。一碟芹菜根,再加一壶小酒,也能喝个不亦乐乎。

吃完午饭,老仵作又花了将近两个钟头讲述苦厄寺无人生还案的细节。至此,我们已经触及了修罗鬼系列案的绝大部分内容。

“许大伯,您这些册子能借我们看几天吗?”我询问道。

“您拿去。我留着也用不着了。”

“不,不,不。我们回去仔细读一下,改日一定物归原主。”

“陶医生可千万别这么说,这些东西本就是我从档房里偷出来的,我也算不得主人。”老仵作说着,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陶方玉重新将册子包好,几个人便向老仵作告辞。可还没走出几步,老仵作拎着一大篮子蔬菜追了上来,非要我们收下。我知道他家境困难,也是借此作为报答。为了避免他尴尬,我还是收了下来。虽然我也是带着目的来的,可于心不忍,想着回头给他卧病的儿子添补点营养品。

上了车,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稳稳放下。今天的收获实在是太过丰厚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白泽,他微微蹙着双眉,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呢?”

“梳理老仵作提供的信息,还有就是修罗鬼。”

“是不是清石哥有了特别的发现?”陶方玉迫不及待地问道。

“倒也不是。我只是感觉修罗鬼这个名称有些不伦不类。”

“这个名称是民众创造出来的。诸多的民间传说、神话故事不都是这样的吗?”我不禁疑惑。

“我走南闯北,听了无数的志怪奇谈,也读过大量的书籍,还是头一次听到修罗鬼这种说法。”

“民间的创造有较大的随意性。人们用修罗鬼这个名称,是因为这三个字更能体现血腥与恐怖吧。”我说道。

“我一直都喜欢研究国内的各种民间传说,并深究其中的起源、背景。再把与之相关的其他衍生或者类似的故事一并归纳、整理。虽然还没有充足的证据,但是凭直觉而言,修罗鬼这个名称可能是民俗与宗教的杂糅。”

“如果真的如你所言,那不就更能说明民间创造的随意性吗?”

白泽默不作声,微微锁紧了眉头,在脑海深处努力搜寻关于修罗鬼的信息。

“子廷,后续还有需要拜访的人吗?”过了半晌,白泽开口问我。

“还有最后一位,就是《修罗鬼志》中‘志怪四’涉及的一位目击者。”

“诛杀修罗鬼一事的目击者?”

“是的。”

“刘老爷子那里似乎还要再去一次。”说罢,白泽又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白泽指的是刘轩。下午在老仵作的口中又意外获悉了另一个涉及刘家的细节。

“当年官府只确认七件血案是属于修罗鬼系列案。”他缓缓开口,“刘福安的案件是在我们拜访了刘轩之后,才确认与修罗鬼系列案有着极深的联系。老仵作完全不知道还有刘福安噬魂案,更不知道有一本《修罗鬼志》。”

我连连点头,接话道:“如果不是手记中提及,刘福安的暴毙绝对会消失在历史里。”

“刘轩和老仵作不存在直接交叉,他们对各自的秘密又死死保守了几十年。其他查案人又都把秘密带进了坟墓。所以,不需赘述,一旦把已经获得的线索叠加起来,我们可以有一个初步的推断。”

“什么推断?”陶方玉随即减缓了汽车的行驶速度。

“写这本手记的人要么是凶手,要么就是和凶手存在某种密切关系的人。”白泽缓缓说道。

“可是,这本书中又没有出现凶手。”陶方玉听到白泽的推断,索性就把车停了下来。

“这一点很好解释。”白泽顿了顿,继而缓缓说道,“凶手是通过修罗鬼的面目出现,其真身被手记的执笔人故意掩藏了起来。”

“好一个现身无影,遁迹无形。”我慨叹道。

凶手应该是唯一一个能在全部修罗鬼案中找到交叉点的人,除此之外,最接近这个交叉点的应该就是这辆车里的三个人了。

车子再次启动,沿着秦淮河畔行驶。我摇下车窗,享受着凉风的丝丝清爽。

“子廷,这里是不是距离大报恩寺很近?”白泽问道。

“是啊。不过大报恩寺在几十年前就毁了,现在只残存着一点遗迹而已。”

“清石哥,你是想去看看?”开车的陶方玉也插话进来。

“时间还早。即便是残存的,我也想去转转。”

陶方玉心情大好,旋即换了方向,朝着大报恩寺的遗址驶去。

二十多分钟的车程过后,我们三人便站在了一片废墟之上。如果不说这是大报恩寺遗址,任谁也想不到这里曾经矗立着中国最高的建筑。放眼四下,周围的残存屈指可数。那件孤零零的石雕似乎是赑屃,也叫作龟趺吧。谁知道在未来几年,或者未来几十年,会不会再次被人为摧毁。

“鸦片战争时期,英国人入侵南京,从大报恩寺劫掠了大量的琉璃瓷砖和金佛,对这里造成了重创。”我算是自言自语。

“高度的物质文明也无法提升全部受众者的道德水准。况且,英国人自古就是靠劫掠发家的。”白泽冷冷地说道。

“那之后的十余年,大报恩寺就在兵祸中彻底毁了。一种说法是太平军为了防止清军利用大报恩寺居高临下地炮击,就连同寺院以火药炸毁。另一种说法是因为‘天京之变’,韦昌辉为了提防石达开,于是下令把巨塔和大报恩寺夷为平地。”

“说来说去,都是那些屠夫、流氓干的。”说着,白泽四下嗅了嗅。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但是什么也没闻到:“你闻到什么了?”

白泽撇着嘴,有些失落地答道:“血腥味。”

陶方玉也闻了半天,一脸纳闷的表情。

我倒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端倪,白泽所指的血腥味是这里曾经的杀戮。

1864年,南京城被攻破后,湘军实施了惨绝人寰的屠杀。无论是襁褓中的婴儿,还是八十岁的老人,是人就杀。南京城哀鸿遍野。后来,坊间有人说曾国藩在自己写的奏本中提到,仅仅几天工夫,他就把南京城里十几万太平军杀得干干净净。十几万这个数字委实夸张,不排除故意夸大战果的可能性。但是,通过屠杀平民百姓来累积军功,是千真万确的。这一点就连曾国藩自己的幕僚赵烈文[7]都看不过去,在他的《能静居日记》中有翔实的记载。

在那段时间,南京周边突然冒出了很多野狗、野猫、老鼠。它们专啃人类的尸体,一个个膘肥体壮,也不怕生人。有很多老鼠吃得个头都快赶上半只猫的大小。此外,经常可以在空中望见成群飞翔的乌鸦,遮天蔽日。这些乌鸦飞落到什么地方,就说明那里肯定还有没入殓的腐尸。

后来发生修罗鬼案,民间的传闻也结合这段历史,说这十几万像狗一样被宰杀的人在死后被各种畜生啃咬、啄食,致使怨念太深、太重。他们死后化作修罗鬼,跑到人间胡作非为、涂炭生灵,以发泄自身的愤恨。而那些堆积大量尸体的地方,由于亡魂积聚,也成了修罗鬼的修罗劫界。这就是修罗鬼的来历。据说现在还能偶尔于人迹罕至的山谷中发现穿着太平军残衣的骸骨。在夜晚,也能隐约听见各种喊杀声、哀号声。

“六朝古都宛然就是一个血都。”白泽沉沉地说道。

大报恩寺原有的土地已经所剩无几,绝大部分空间都已经被住房与工厂所瓜分。在仅剩的一片荒芜之处,我们三人来来回回,认真辨识着当年宏伟建筑的遗迹。

“希望不再有此类对文明的摧残与亵渎。”临走时,白泽面对及腰的高草抛下令人寻味的一句话。

我们的车子继续沿着秦淮河畔行驶,沿途的风光虽谈不上秀美,但也一扫刚才历史的沉重。

“今天老仵作给的蔬菜太多了。”我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

“人家的一番心意,再多也必须吃到自己肚子里。”没得说,吃货就是海量。

“今晚回去我就交给吴妈,让她想想怎么办。然后呢,白老爷,您今晚用膳该如何安排呀?”

白泽故作大老爷的姿态,斜着眼看看我,慢悠悠答道:“那就夫子庙吧。”

“还去夫子庙?你是想吃牛肉锅贴还是汤包?”

“一样吃一次就足够了。今晚我们吃金陵草。”

白泽都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莫不是北京大学的同僚中也有南京人?金陵草并不是真的草,指的是蔬菜。既爽口又精致的金陵草还是颇多的,比如芦蒿、杨花菜、马齿苋、茭白、荠菜、菊花脑、马兰头、香椿头、地皮菜、二月兰等等。这些菜也产于其他地区,但关键在其做法。在这里,无论是清炒还是凉拌,都是南京的厨师们依着金陵人传统的饮食习惯做出来的。菜是一样的菜,但味道却天壤之别。虽然中午吃的也是金陵草,但老仵作做的是家常菜,其本人也并非掌勺者出身,自然做不出手艺人的味道。毕竟,厨也解作厨艺两个字。

南京本地厨艺的集中地居于夫子庙一带,都以金陵的传统手艺招揽顾客。民国之后,这里的饭店、酒店无论大小,都喜欢冠以“春”字。这当中较为知名的有民国春、共和春、金陵春、建康春、秦淮春、六朝春。

我们驱车来到夫子庙,选了古韵犹存的金陵春。别人是说到做到,白泽则是说到吃到。三个人点了七份金陵草,一瓶汾酒,聊着昔日留学的时光,还有当下几位“大师”羞人的小料,畅快地餐食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