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史:自传三部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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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学期毫无第一学期初来乍到的那份好奇与期待,也无第二学期弗朗西斯式的各种激动人心的戏剧性事件,但总归隧道尽头曙光可见,一年级就快结束了。目前这种处处难被老生容忍,一路饱受他们欺负的状态即将到头,考试的狂热远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为紧张,凸显着期末的来临。对我来说,还有第二年必须保住A组前十名的压力。我并不期待学年结束或者企盼离开这些校舍几个星期,备考的紧张把我的思绪从大门外那群伺机以待的猎狗身上引开了。

自修室总是人满为患,院子里、树荫下,到处是埋头看书的人群。就寝时间抓到越来越多的同学打着手电在毯子下面看书。学校里忽然书虫遍地。这时欣闻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正在排练中,甚至还有毕业班的同学参加,真是令人喜出望外。

“联盟中学”戏剧社创立于1939年。到了五十年代,每年的固定剧目必有一部莎士比亚的戏,1952年是《亨利五世》,1953年是《麦克白》,1954年是《裘里斯·凯撒》,这些剧目已成为学校口头传奇的一部分。老生们一提起约瑟夫·穆盖扮演的麦克白就一赞三叹,他说完那句“我手里握的可是把匕首?”的台词下场后,浑身乱颤,似乎手里依然握着那把血迹斑斑的匕首。戏演完后,他满脸是泪,仿佛到处洒满了鲜血。表演后的一个星期,他依然落落寡合,沉浸在角色中,仿佛被自己的刀下鬼死缠不放似的。

穆盖已经离开“联盟中学”去麦克雷雷上大学了,但他的《麦克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甚至还激发了摩西·盖思瑞,令他一大早起来就嚷嚷:“我若在一小时前死去。”这句台词曾经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盼望着能观看《皆大欢喜》,希望舞台上时常上演些类似的剧目。

饭堂变成了礼堂,椅子统统面向舞台,舞台前沿做了扩展。阿卡迪亚倒真像座森林,演员们身穿绚丽多姿的服装在林中游荡。男女角色都由男孩子来扮演,与莎翁时代一样。眼看着长裙、耳环、头巾把男孩子变成宫廷美女的情景,真是令人着迷。同样令人着迷而诧异的还有身着十六世纪英国服装的阿卡迪亚人,他们嘴里念念有词,吐着五步抑扬格。但是表演缺乏社会真实感,也与当地历史没有相似之处,只是虚构他国的种种历史场景,毕竟年代和距离都太遥远了。“整个世界就是一座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演员罢了,他们各有出场时,也有退场时……每个人一生中扮演着不同角色。”[22]听着扮演忧伤雅克的姆旺基·卡蒙戈讲的台词,我眼前倏忽闪过一个巨大村落般的古老世界,无数的蜿蜒小径通往四面八方,伸向遥远的地平线。

1955年“联盟中学”上演莎士比亚戏剧《皆大欢喜》的剧照

我紧跟情节,聚精会神,边听边看,从布景到台词,到服装,到步态,一切都激起我丰富的想象。我情不自禁地将那对阿登森林的流浪者比做我的哥哥古德·华莱士,他或许正在尼安达鲁瓦、肯尼亚山或者任何他如今栖身的山林中游荡。我想象游击队员们在树上刻上印记,留下暗号,阅读天空撒下的传单。但是,走神的思绪并不能把我从首次观看莎士比亚戏剧的愉悦中带走。这出戏的大团圆结局会不会是个好兆头呢?不过细想之后,又觉得可能会带来另一种可能。

我的游击队员哥哥的形象以及对他的思念常常突然出现在脑海,任何联想都有可能唤起这些思念,但奥迪斯给我的联想最多。自从那次他带我们去他家上第一节课以来——我忘不了,他曾经是肯尼亚警察预备队成员,他也许曾经和我哥哥是面对面的敌人。奥迪斯为人和气,我无法想象他与任何人开枪交火。不过得知奥迪斯十二月份就会返回英国时,我还是宽慰不少。

我的首次年度讲演日是一场有嘉宾、有演说、有获奖的盛会,这正式宣告我在“联盟中学”的第一学年结束了。我们全班同学都不得不拼命追赶亨利·卡西亚,而我成功地保住了第一名的位置。我要把这份成绩带回给妈妈。她也许不懂A组和B组的区别,但我可以向她保证,我已努力做到最好了。

假期12月10日开始。乡亲们适应集中村新生活的能力真是不可思议,至少表面如此。我也要尽力而为。我弟弟恩金竺经常伴我左右,所有狭窄的新路他都了如指掌。他和我带着大砍刀和长柄锄,走远远的路和妈妈一起下地干活。一路跋涉招来了妇女们难以置信的目光:“联盟中学”的学生居然也下地,一双写字的手还不被泥土弄脏了!其实,泥土有助于我适应环境。妈妈耕作的田野与她以前耕作的地没什么区别,在那里干活:拔草、砍树、培土,大嚼她的野火烤土豆,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往日的生活和失去的一切。傍晚回村的路上,忧伤又悄悄地袭上心头。回到茅屋后,田间劳作的回忆,偶尔听说的新闻,会使我恍恍惚惚回到从前的家园,但这幻觉很快就被现实撕得粉碎。

就在圣诞节前夕,我哥哥的妻子凯瑞蒂被抓走了,罪名是给山里的游击队员收集食品和衣服。我从没见过她收集食品和衣服,家里人自己吃的穿的都不够,也不清楚她怎么会有时间去做这些。现如今,我哥哥远在深山老林,我嫂嫂又被关进臭名昭著的“卡米提重度警戒监狱”。唉!严酷的现实盗走了我圣诞节的欢乐。


[1] 联盟中学(The Alliance High School),是肯尼亚首座向非洲人提供中等教育的学校。1926年3月1日由新教各教派联合创办。

[2] 苏格兰教会于1946年重新命名为东非长老会教会,与福音传教士协会合并。英国国教CMS成为肯尼亚的“教会省”。——作者注

[3] 费尔普斯-斯托克斯基金会(The Phelps Stokes Fund),是依据费尔普斯-斯托克斯家族一位成员的遗嘱,于1911年建立的一项非盈利基金。

[4] G.A.格里夫斯(George Arthur Grieves),1926—1940年任“联盟中学”首任校长。

[5] 甚至在美国境内,此举也并非总能取得预期效果,正如“泛非洲运动”的发起者和执行秘书斯姆比尼·马姆巴·恩科莫与美国非洲学生联合会的种种活动,以及各大学中非裔美国学生反对种族歧视的骚乱,包括汉普敦学院1924—1927年间的骚乱所证实的那样。见肯尼斯·金所著《黑人学院的非洲学生:好非洲笔记》(Phylon出版社,1960,第31卷,1970,第29页。)——作者注

[6] 爱德华·凯里·弗朗西斯(Edward Carey Francis,1897—1966),英国数学家,肯尼亚传教士,对肯尼亚现代教育事业做出很大贡献。——作者注

[7] 《肯尼亚的凯里·弗朗西斯》,L.B.格里夫斯著,伦敦:雷克斯·考林斯出版社,1969,第6页。——作者注

[8] 引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二幕第三场。

[9] 茅茅,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肯尼亚人民反对英国殖民者的武装斗争运动。茅茅是该运动组织的名称,其意义说法不一。一说为当地人举行反英秘密宣誓时,在门外放哨的儿童发现敌情时常发出“茅—茅”(Mau-Mau)的呼喊声,以作警告,由此得名。二战结束后,曾在英国军队中服役的肯尼亚人纷纷复员回国。这些受过反法西斯战争洗礼的士兵,具有一定的民族主义与民主思想,利用传统宣誓的办法,开始组织茅茅。最初只有2000多人。茅茅提出的夺回土地、废除种族歧视、争取生存和独立的口号,很快就得到各地农民的响应,力量迅速壮大,参加宣誓的群众超过100万人,武装部队曾达到1.5万人,以吉库尤人为主体。

[10] 我在自己的早期回忆录《战时梦》中讲过我哥哥逃进深山的惊人故事。——作者注

[11] 典出《圣经·赞美诗》第五十一章第七节。

[12] 此处套用英语流行语:A man’s home is his castle. 一个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

[13] 位于非洲北部的世界最大沙漠。

[14] 非洲南部沙漠。

[15] 意为:“耶稣哭了。”

[16] 彼得·艾布拉姆斯(Peter Abrahams),南非小说家、记者和政治评论家。

[17] 在《战时梦》一书中我已讲过他的故事。——作者注

[18] 火炬教堂(Church of Torch),属于东非长老教派,至今会众最多,影响最大。

[19] 巴林总督(Evelyn Baring,1903—1973),英国男爵。1942—1944年任南罗德西亚总督,1952—1959年任肯尼亚总督,任职期间肯尼亚爆发了著名的茅茅起义。

[20] 指英国作家约翰·班扬的宗教喻世名作,主人公名为基督徒。

[21] 参见《战时梦》。——作者注

[22] 引自莎士比亚戏剧《皆大欢喜》第二幕第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