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

梁月鹏乘坐的吉普车的强烈前灯光刺亮了“青溪县看守所”六个大字,梁月鹏诧异道:“来看守所?”司机摁了两下汽笛,铁皮大门开,吉普车驶了进去。一房间里,站着一排犯人,梁月鹏站在边上。一个帅气的年轻警察用拳头挨个打了两下,来到梁月鹏跟前却止住了。帅哥警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说:“梁月鹏,把眼镜、皮带和皮凉鞋脱下交上来。”梁月鹏服从地摘下眼镜,抽掉皮带,脱下皮凉鞋。走廊里,梁月鹏提着裤子,赤着脚走着,身后另一名警察押送着。来到一房间铁皮门前,此警察“嚯啷啷”地开了锁,“哗啦”一声拉开门,把梁月鹏推了进去,接着锁上门。梁月鹏进去了,一个一个光头纷纷从靠里首铺着的大而低矮的板铺上抬了起来,大都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一个说:“今晚饶了你了!明早上再给你擦油!”另一个说:“噢,来了一个书生,老子先睡!”又一个说:“他妈的怎么不送一个大姑娘来,让老子好好享受一把!”再一个说:“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的罪行!”却有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子坐在板铺边缘沉思着,他一双大眼睛和善地看着靠墙蹲在一边的梁月鹏。靠外首有一个双腿有好几处疮的老头睡在席子上,他盯眼看着梁月鹏。梁月鹏上上下下打量着,屋顶有一个电灯泡在发光,四壁水泥高墙只有装门的一壁、和门错开的上方有一个窗子,其中竖插着几根钢筋做窗棂。紧闭的铁皮门上还有一个小窗子,此时盖着。铁皮门下面放着一个塑料马桶,此时盖着。和马桶挨着的另一壁墙的下方,用废弃的牙膏袋的嘴子巴在墙上做“挂钩”挂着一只只吃饭用的铝盆。地上放着刷牙洗脸用具。原来这是牢房!我坐牢了!这可如何是好?!梁月鹏突然感到生活的强烈对比和反差,母亲深情的声音似乎就在耳畔响起:“月鹏,粑粑摊在小锅里,大锅里有粥,我下田了!”那晨曦在屋顶、树丛间闪耀,自己穿着裤衩从土坯小屋里出来,走到吊环下,优哉游哉地拉吊环的情景历历在目,而眼下是什么处境?是牢房!牢房!牢房!!梁月鹏非常焦急,却也非常无奈。沉思男子和善地看着梁月鹏,梁月鹏也看了看沉思男子。已经是后半夜了,梁月鹏也困了,先坐在地上靠墙打一会儿盹,然后悄悄地来到板铺边缘,把衬衫、长裤脱在一边,将就着躺下,扯了一点他们的被子盖着肚子,很快就睡着了。
上方的窗子亮了,屋顶的电灯泡熄灭了,是次日早晨了。一号头醒来,一脚便把将就着歪睡在板铺边缘的梁月鹏蹬了下去。梁月鹏站了起来,愣怔着。二号头上来就是一拳。一中间阶级,又矮又胖,上来双拳连续出击。二中间阶级上来托住梁月鹏的下巴,阴阳怪气道:“老子来的时候,”指了指自己一颗门牙掉了的豁口,“付出了这个代价!”说完便是两记耳光。一号头乜斜了一下一底层阶级,憨厚相、皮肤黝黑的一底层阶级便走到梁月鹏面前,伸拳往梁月鹏胸部轻打了一下。二号头马上过来,劈脸给一底层阶级一巴掌。一底层阶级嘴巴疼得用手捂了捂,然后咬牙猛地伸拳打了梁月鹏胸部两下。长着美丽的大眼睛、皮肤白皙、个子高挑、相貌俊朗的二底层阶级看了看一号头和二号头,主动过来往梁月鹏胸部就是两拳。梁月鹏眼花缭乱中,拳脚不断向自己袭来……梁月鹏双手抱着头蜷缩在墙根下,“哎哟,哎哟”地叫着……一个个施暴者恣肆的面孔在梁月鹏眼前闪过……梁月鹏的叫声停了,他一下子歪倒在地!大家停住了手脚,围拢了过来,吃惊地看着。梁月鹏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号头说:“弄被子来给他躺下!”一、二底层阶级赶忙去拿被子,大家手忙脚乱地在地上铺了被子,抬起梁月鹏躺上,又盖了一床被子。大家惊愕地看着。梁月鹏脸色惨白,双目紧闭!二底层阶级伸出手指对着梁月鹏的鼻孔,一号头盯眼瞅着二底层阶级,二底层阶级感觉着,扭头望着一号头,摇了摇头。一号头赶忙来到铁皮门前,推开小窗子的铁皮盖子对外面喊了起来:“报告干部!出人命了!报告干部!有人死了!报告干部!快来医生!……干部来了。”丢下铁皮盖子即合上,回到梁月鹏跟前。大家都看着铁皮门上的小窗子,小窗子上的铁皮盖子被掀开,露出一个警察的脸,注视着躺在地上的梁月鹏的脸,梁月鹏的眼睛慢慢睁开了,大家哄然一笑道:“没死!没死!”警察的脸移去,铁皮盖子合上。一号头伸拳给二底层阶级胸部一下,说:“他妈的不懂还假装医生!”包括二底层阶级,不包括梁月鹏,都笑了。一号头看着一底层阶级,一底层阶级马上收敛笑容。一号头来到梁月鹏跟前,说:“老子刚才被你吓坏了!现在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梁月鹏说:“还好。”说着翻了一下身,“哎哟,哎哟,胸口这地方疼……”一号头过来扶着,说:“老子来的时候胸口疼了一个月,嘿嘿嘿。”做了个鬼脸。二号头拍了一下二底层阶级的肩,二底层阶级立即跟着二号头来到上方的窗子底下蹲下身子,二号头骑到他的脖子上,他站起身使得二号头脸部够上了窗子,二号头看着外面,说道:“所长家又孵了一窝小鸡,在院子里啄食,由老母鸡领着,我来数一下小鸡,一、二、三……”二底层阶级努力撑着。二中间阶级拿起梁月鹏的衬衫,说:“这件衬衫我留下了。”拿到手叠起来,然后放到自己的枕边去。一号头眼睛一闪,看了看二中间阶级,拿起梁月鹏的长裤,说:“这条裤子我留下了。”二号头骑在二底层阶级的脖子上,一直数着数,说道:“……二十五,总共二十五只小鸡,在院子里撵蚂蚱吃。”然后用脚跟蹭了蹭二底层阶级,二底层阶级便蹲下身,二号头跳了下来,但见二号头阴部的裤衩被勃起的阴茎顶得高高的,这是其阴部接触二底层阶级的脖子导致的快感所致。二底层阶级起身,看了看二号头顶得高高的阴部。一号头指着坐在一边的沉思男子,对梁月鹏说:“他是杀人犯!杀了两个人!”梁月鹏惊诧地看了看沉思男子。一号头指了指二号头和一中间阶级,对梁月鹏说:“我和他俩都是抢劫犯!就是拦路抢劫!”梁月鹏又看了看一号头他们三个抢劫犯。一号头指了指一底层阶级道:“四川的,拐卖妇女!”接着又指了指二底层阶级道:“福建的,邮票诈骗!”接着又指了指二中间阶级道:“他是盗窃犯!”一号头最后指着蹲在墙脚、一直殷切地看着一号头的疮老头,问梁月鹏:“你猜他是什么犯?”梁月鹏看着疮老头,疮老头亦看着梁月鹏,疮老头的铺盖已卷起。梁月鹏说:“盗窃。”一号头说:“不是,销赃!”疮老头立即跃过身边一条线印,来到一号头跟前跪倒,哭丧着脸,带着哭腔道:“报告大人,我要小便!”一号头伸拳便擂了一下疮老头的头,又嫌恶地看了一眼他的疮腿,说:“谁让你过线的?不准小便!”疮老头便又回到线内,向着一号头跪倒,哭道:“报告大人,我要小便,呜呜呜……”此时,一中间阶级正站着往马桶畅快地小便。二号头说:“老头,你保证出狱后把女儿嫁给我,就准许你去小便。”一号头快乐地看着疮老头,疮老头看了看一号头,对二号头说:“报告大人,我保证出狱后把小女嫁给你。”一号头笑道:“还小女,你有几个女儿?”疮老头说:“我有三个,前两个都出嫁了。”二号头说:“你小女儿长得漂不漂亮?”疮老头说:“漂亮,还勤快。”一中间阶级撒完尿,转身插了一句:“干什么勤快?”疮老头看着一中间阶级,觉得此话不善,眨了眨眼道:“干事勤快嘛。”俩号头和俩中间阶级哈哈大笑起来。一号头看到一底层阶级脸上有笑意,马上伸手捉住他阴部,他“哎哟”地叫了一声,一号头明知故问道:“你他妈的笑什么笑?”一底层阶级疼痛得乞怜地看着一号头,一号头说:“出狱后拐卖一个川妞给俺做老婆。”一底层阶级说:“保证做到!”一号头咧嘴一笑,松开了手。
铁皮门上小窗子上的铁皮盖子被掀开,露出一个警察的脸,说:“老头出来晒太阳!”接着开了门。老头遇了救星似的,乖巧道:“噢噢。”起身出去了。老头欣欣然来到门外,一个警察递给老头一只凳子,老头接过,放在廊柱跟前,坐下,晒起太阳来。璀璨的阳光下,老头舒展、自由的脸;璀璨的阳光下,老头自由地舒展着疮腿……
监房内,一号头喊:“吃早饭了!”大家都来拿铝盆子,排成了一个队,梁月鹏看看没有盆子了,只好过来站队。一号头站在最前面,对着小窗子外面一个警察说:“报告干部,新来一个没有饭盆!”警察旁边是推着饭桶和执着勺子的后勤人员。警察递进来一个盆子,一号头把盆子递给梁月鹏。大家都打了早饭,是稀饭就豆腐乳,便贪婪地吃了起来。疮老头在监房外吃着同样的早饭。大家已吃完,外面一声喊:“放风了!”铁皮门被打开,大家迫不及待地拥了出去。
看守所院子里都是犯人,在走廊边的水龙头前刷牙、洗脸、冲澡的,在旁边等候着的,在院子空地上眨巴着被阳光刺着的眼站着、走动着的,还有疮老头坐倚着廊柱在晒太阳。院子一边的厕所里,蹲坑上一字排开蹲满了正在大便的犯人,大部分脸上都因为使劲涨红了,甚至青筋绽出。梁月鹏在一边小便,突然被一个头发已长长、穿着较整齐的人揪了出来。这个人是劳动号子,劳动号子也是犯人,因为罪行较轻,加上蹲监后表现不错,被留在看守所里劳动,刑满会被释放。劳动号子一直把梁月鹏揪到走廊的一端,命令道:“蹲马步!”梁月鹏便叉开双腿。劳动号子用拳头打了打梁月鹏的肩,说:“往下蹲一蹲!”梁月鹏便往下蹲了蹲。劳动号子一脚踢开梁月鹏的一条腿,说:“叉大一点!”梁月鹏踉跄了一下,更加叉开腿。劳动号子左手拖着,单用右手握着人工推子贴着梁月鹏的头皮用力地推起梁月鹏的头发来。梁月鹏疼痛得不禁伸出双手抱住头,站起了身子。劳动号子停止推头,猛踢梁月鹏的腿道:“蹲马步!”梁月鹏放下双手,又蹲好。劳动号子又推起来,梁月鹏的头让着推子,推子跟着移动的头推,推子把儿往头上一敲,头不移动了,推子又推起来。梁月鹏咬着牙忍着疼痛,一撮一撮的头发落下,他马步蹲着的双腿颤抖着。劳动号子胡乱地推光了头,用手掌搡了梁月鹏一把,说:“滚!”梁月鹏踉跄地跌了个仰面翻。“哈哈哈哈……”旁边的犯人发出快乐的笑声。梁月鹏爬了起来,来到水龙头下冲头,把有划痕的光头上的头发楂子冲刷掉。水哗哗地冲着,梁月鹏短暂地快乐着,不禁寻思:“要保住性命,装孬。”突然有人用手捅了捅梁月鹏,梁月鹏抬起光头来,一头一脸的水,见是沉思男子,沉思男子说:“开始都是这样。”梁月鹏点了点头,接着继续冲头。自由的、白花花的水冲洗着梁月鹏的头,梁月鹏一边用手挠着头……
看守所院子里阳光灿烂,上百号犯人都是光头,只穿着大裤头,排成几队站在阳光下听扩音器里所长声音高亢的讲话:“你们因为种种原因来到了这里,你们要定下心来想一想,好好总结总结自己的过去,从中吸取教训,为明天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做好思想准备。各位,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已到了一个崭新的时期,同时面临着机遇和挑战,说句老实话,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为我们国家的政治安定、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做出贡献,而首先就要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你自己的事都做不好,还怎么能谈为国家做贡献呢?我们国家也不容易啊,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到解放,到‘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再到改革开放,再进一步深化改革开放,正如小平同志所讲的,是‘摸着石头过河’,取得的成就是主要的,是举世瞩目的。我们不要总是抱怨这抱怨那,也要看看自己,检查检查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同志在自己的岗位上都做出好的成绩来呢?……”犯人一个个怕阳光晒都耷拉着脑袋听着,梁月鹏亦然。
青溪县公安局开具的、梁月鹏因诈骗嫌疑被收容审查的通知书抵达了梁月鹏的家。天边,乌云翻滚,梁月洲骑着自行车疾驰在乡村土路上,他眼含热泪,忍不住抽泣着。母亲拿着草钩子来到草垛旁,抬头看了看天边翻滚的乌云,拔起草来。梁月洲一不小心,车骑到路旁的水沟里,“哟哟哟哟哟”,他惊叫着跌入水中。母亲正拔着草,梁月洲一身湿衣服,推着自行车走来,带着哭腔道:“妈,妈,月鹏在青溪被逮起来了!”母亲似乎没听明白,停下手头的活,愣愣地看着月洲。月洲停下自行车,从湿衣服里掏出一封红头信件,说:“月鹏被青溪县公安局关起来了!”这时,一道闪电胡乱地穿过天边翻滚的乌云,炸雷骤响,母亲像是被炸雷击中似的,一下子躺倒在地,顺地打滚,一边号叫起来:“我的三儿子!我的三儿子!我的三儿子!……”大雨滂沱而下,月洲抱起母亲,父亲、月芹、月国妻子都赶了过来。
原来梁月国家与梁月鹏家堂屋之间的篾席夹墙已拆除,梁月国家的房子空了出来,丢给了父母亲。母亲安好却愣愣地坐在堂屋内,眼睛红肿,面容憔悴。月国妻子劝解道:“月鹏进去了,妈你可不能再出差错,再讲月鹏进去也没讲就出不来了,他能犯多大错?我猜就是抓错人了,一查清楚不就放出来?”母亲声音有些异样:“月鹏要是出不来,我就不活了。”月洲疑问道:“说是诈骗嫌疑,月鹏不会诈骗啊?”月国妻子说:“他会诈骗?别人诈骗他差不多。”月芹说:“三哥就是心比天高。”父亲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加荷包蛋,递给梁月鹏妈道:“都两顿没吃了,趁热吃了。”月国妻子笑了笑道:“还是老两口子亲,饭都递到手上。”父亲递着碗,母亲并没有反应。月国妻子接着劝解道:“妈你就趁热吃,身体要紧,把身体养好了,月鹏不多久回来还能见到你,你要是不吃,把身体弄坏了,月鹏回来也不高兴啊,妈你讲在不在理?”月芹说:“妈你就听大嫂的,端着吃吧。”月国妻子一翻脸嗔怪道:“月国在那怎搞的没看住月鹏?回家来我不凶他?”母亲这才接过碗,开始吃了起来,吃着吃着,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不禁哽咽道:“月、鹏、在、里、头、有、吃、的、吗?”
犯人们在监房里偷做扑克牌。他们先把法律书的纸张撕下来,折成扑克牌的大小,再用未干的饭粒把开口处粘上,这样一张张纸片就做成。然后,一号头拿着二底层阶级一只手,用手挤压二底层阶级一手指头肚儿,直至被挤压得涨得紫红,一号头便用一根竹签往二底层阶级被挤压得涨得紫红的手指头肚儿上戳下去,即冒出鲜红的血来,然后,一号头便用沾着血的竹签在纸片拐角写上“J”“Q”“K”等。一底层阶级站在铁皮门跟前,掀着铁皮盖子窥视着外面,在望风。一号头拿着竹签来戳梁月鹏的手指,梁月鹏胆怯地一缩手,一号头露出邪恶的面孔,说:“他妈的,你不想好了!”梁月鹏便伸出一个手指,另一只手将伸出来的手指头肚儿挤压得涨得紫红,一号头将竹签戳下去,即冒出鲜红的血来,然后一号头便用沾着血的竹签在纸片拐角写上“J”“Q”“K”等。红色字样用血写,那么黑色字样用什么写呢?梁月鹏也学会了,拿着一只橡胶鞋底,沾水在水泥地上磨,然后用竹签蘸了磨出来的墨,在纸片拐角写上黑色的“J”“Q”“K”等。扑克牌做好,俩号头和俩中间阶级兴奋地打起扑克来。梁月鹏站在门跟前,掀着铁皮盖子在望风。俩底层阶级分别蹲在俩号头身边,用报纸给俩号头扇风。沉思男子坐在一旁沉思。疮老头蹲靠在他的墙角打盹。梁月鹏放下铁皮盖子,发起愣来。母亲深情的声音似乎又在耳畔响起:“月鹏,粑粑摊在小锅里,大锅里有粥,我下田了!”那晨曦在屋顶、树丛间闪耀,自己穿着裤衩从土坯小屋里出来,走到吊环下,优哉游哉地拉吊环的情景历历在目。突然,铁皮盖子被掀开,露出一个警察的脸!梁月鹏慌忙转身报告:“警察来了!”他们立即将“扑克牌”收掉,藏到被子底下。警察只露着脸,说:“放老实点,送来给我!”一号头愣了片刻,无法,只得把“扑克牌”拿出来,送了过来。警察收了“扑克牌”,问道:“谁是梁月鹏?来接被子和两件换洗内衣,这是你大哥梁月国送过来的。”梁月鹏激动地走过去,说:“我是梁月鹏。”警察把薄被子裹成长条从小窗子塞了进来,又把两件换洗内衣递过来,梁月鹏接着。警察走了,小窗子关了,梁月鹏把被子和两件换洗内衣放在地上,不禁蹲靠着墙,低头饮泣起来。一号头骂道:“他妈的你怎样偿还我们的扑克牌?”梁月鹏只顾低头饮泣。一号头过来,一脚踢在梁月鹏背上,梁月鹏抬起头来。二号头说:“你会唱古装戏吗?”梁月鹏说:“不会。”一中间阶级说:“那么来一句台词吧。”一号头说:“再不会就擦油!”梁月鹏寻思一会儿,向着他们双膝跪地,叩头拜道:“罪犯梁月鹏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们笑了。一、二底层阶级面无表情,没敢笑。
晚上,屋顶的电灯泡发着光。铁皮盖子被掀开,露出两个警察的脸,一个说:“排好队报数!”他们立即站成一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疮老头与他们离开一截站着。一号头说:“一!”二号头说:“二!”一个一个报了下去,直到“九”。一个警察说:“总共九个。晚上好好休息!”警察的脸移去,铁皮盖子合上。
夜已深,他们都熟睡了,只有沉思男子和梁月鹏靠墙席地而坐,在促膝谈心,但声音很低。沉思男子说:“他们弟兄六个,我弟兄一个,那六个当中有两个凶得很,那四个还可以,但是一打起来,他们也会帮啊。你想想看,住在一个山洼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怎么能受得了?”梁月鹏关切道:“你杀死的就是那两个凶的?”沉思男子不无自豪感地说道:“是的。我老婆经常劝我,‘得忍就忍’,我也在想,等女儿能上幼儿园了,我就带着一家三口进城打工,不回来了,我们夫妻俩能吃苦耐劳,在哪都能待下来。”说着陷入了沉思。梁月鹏眼里盈着泪道:“现在你老婆在家带着一个女儿会想死你的!”沉思男子泪光晶莹地悔恨道:“我怎么就没忍得住他们那一句气话呢?我一顶上去,他们出手就打,我头上一流血,加上积怨,拿着刀就拼过去了!”梁月鹏说:“我为你自豪!”沉思男子说:“我一个抵两个也值了!可就是老婆孩子怎么能放得下呢?你不知道我那老婆,贤惠得很哪,女儿活泼可爱,日子过得真幸福啊!”又陷入了沉思。梁月鹏伸手拉着沉思男子一只手臂,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沉思男子站起身,走到自己铺位跟前,掀起垫单,拿了一个东西又走回来,把东西递给梁月鹏。梁月鹏接过来看着,好奇道:“什么花?都枯了。”沉思男子说:“你闻闻。”梁月鹏闻出来了,说:“很香,我知道了,是栀子花。”沉思男子说:“是我老婆送衣服来夹在衣服里的,她在信里嘱咐我要好好活着,她一辈子都等着我!她说现在正是栀子花盛开的时候,顺便摘一朵带给我,让我烦闷的时候就闻一闻,她说栀子花就代表了她!”梁月鹏入神地听着,又闻了闻手中枯黄的栀子花。沉思男子精神有些振奋道:“老弟,你是好人,还很年轻,我都要好好活着,你说你呢?”梁月鹏感动道:“我也要好好活着!”沉思男子诚挚道:“对,要好好活着。”说着,扭头看了看熟睡的号头们,“他们,你别和他们犟,别把他们当作人,就当应付,我看你这问题不大,以后做事情要踏实一点。”梁月鹏点头道:“是、是、是。”沉思男子又到自己铺位跟前,从垫单下摸出一小块青砖头,来到梁月鹏跟前,坐地,在墙上书写起来。梁月鹏认真地看着。沉思男子写道:
同是天涯沦落人
沉思男子每写完一个字都扭头看一眼梁月鹏,梁月鹏也认真地、领会地迎视着他。写完后,沉思男子看了梁月鹏良久,梁月鹏也与他对视良久。沉思男子说:“不早了,睡吧。”说完去板铺,在自己的铺位睡下。梁月鹏在地上把被子垫一半盖一半,捂着胸口困难地躺下,望着上空、屋顶、发光的电灯泡……
疮老头一直被禁止在马桶小便。这日午饭前,疮老头尿急得朝一号头一边猛磕头一边哭叫道:“我要小便!我要小便!我要小便!”一号头嬉皮笑脸道:“等吃过饭的。”这时,铁皮盖子被揭上去,小窗子开,后勤人员说:“打饭了!”他们都急切地拿着饭盆去排队打饭。一个警察站在后勤人员旁边数着打过饭的饭盆数量:“一、二、三……”一号头把打来的饭倒在一个塑料袋里藏起来,把空饭盆又递了过去。外面在数着:“……八、九、十。”小窗子一下子露出警察的脸,问道:“谁多打一份?”一号头走到最里面吃了起来。警察又问一遍:“谁多打一份?”大家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二底层阶级走了上来,铁皮门开,二底层阶级被拉了出去。铁皮门外传来细铁链子打人的声音,“呜——”的一声,又“呜——”的一声……还夹杂着窸窣的声音。大家都默默地吃着饭。铁皮门开,二底层阶级走了进来,大家都吃惊地看着他,他上半身的皮肤上布着好几道细铁链打过留下的紫红色印记!一号头走到跟前,递饭给他,涎着脸道:“嘿嘿嘿。”二底层阶级接过饭,停了一会儿,然后吃了起来。
一号头吃完饭,转悠着来到铁皮门跟前,顽皮地把光头钻到了小窗子外,突然被揪住,被巴掌“啪,啪,啪……”地打了起来,一边说道:“看你以后钻不钻了?你这个坏种!看你以后钻不钻了?你这个坏种!看你以后钻不钻了?你这个坏种!……”然后,一号头的头被放了进来,他一贯的嚣张气焰这时有所收敛,他来到板铺边缘坐下,丧气地耷拉着头。二号头拍了一下梁月鹏的肩,梁月鹏立即跟着二号头来到上方的窗子底下蹲下身子,二号头骑到梁月鹏的脖子上,梁月鹏站起身使得二号头脸部够上了窗子,二号头看着外面,突然说道:“快蹲下来!快蹲下来!所长拿着一串钥匙像是到我们八号监房来了!”梁月鹏赶忙蹲了下来,二号头还没等梁月鹏完全蹲下便跳了下来。开锁的声音,铁皮门开,大大咧咧的所长声音高亢道:“梁月鹏,把东西收拾收拾!”梁月鹏一惊,问道:“收拾东西干吗?”所长说:“释放了,把东西收拾收拾!”梁月鹏转身抱起被子,一号头过来热情地拥抱梁月鹏,说:“走好,别忘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二号头过来拥抱梁月鹏,一个一个过来拥抱梁月鹏,梁月鹏眼里含着泪。最后,沉思男子双手捧着梁月鹏的一只手,凝视着梁月鹏,梁月鹏看着沉思男子。梁月鹏转身向疮老头点了一下头便走了出去。疮老头趁机向所长请求道:“所长,我要小便。”所长看看疮老头,手往外面一挥道:“快去快回。”疮老头得意地小跑了出去。
梁月鹏走出八号监房,踏进看守所院子的一刹那,久违的自由的阳光在他眼上美妙地一晃!帅哥警察办公室的桌上放着梁月鹏的眼镜、皮带和皮凉鞋,帅哥警察看着梁月鹏只穿着短裤,问:“梁月鹏,你衣服呢?”梁月鹏说:“给他们拿去了。”帅哥警察说:“给谁拿去了?我去给你拿来。走,我们一道。”帅哥警察领着梁月鹏来到八号监房门外。帅哥警察把一号头和二中间阶级叫出来,他俩乖乖地把梁月鹏的长裤和衬衫交给帅哥警察,帅哥警察命令道:“跪下!”他俩乖乖地跪在地上,乖乖地低着头。帅哥警察把梁月鹏的长裤和衬衫交给梁月鹏,梁月鹏满足地接过。帅哥警察办公室里,梁月鹏衣服已穿整齐,又把眼镜戴上,抱起被子准备出去,又回转身问帅哥警察:“请问,在我刚进来的时候,你一个一个地打他们,为什么单单到我就不打了呢?”帅哥警察说:“你斯斯文文的我打你干吗?”梁月鹏满意的神情。
梁月鹏被帅哥警察领着穿过两个房间,来到接待室。看守所长、两个壮壮实实的警察、梁月国、小四子、小好、中年汉子、梁长根等全在。梁月鹏看了一眼他们,来到梁月国跟前蹲下便呜呜地哭起来。这时,小四子接过梁月鹏的被子。梁月国立即制止道:“别哭,站起来。”梁月鹏立即止住哭,慢慢站起身来。一警察指着身旁的椅子,说:“梁月鹏,来坐。”梁月鹏便过来坐下。该警察说:“委屈你了。这两天我们去了省城走访了江汉工业大学和江汉电影制片厂。”说着递过来梁月鹏的剧本手写稿《伟大的单相思》,“这是江汉电影制片厂厂长高子丹让我们转交给你的,你拿着。”梁月鹏接了过来就避讳地折叠起来。该警察又递过来小影集,说:“这个还你。”梁月鹏接了过来。该警察说:“那个校徽我们还给了李秀云,并对她进行了批评,不应当把校徽送给别人。”梁月鹏翻看了一下小影集,其他都没动,只缺少了那个红色五角星,不由得问该警察:“我那个红五星呢?”该警察说:“不知道啊,什么红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