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和性质
从《左氏春秋》到《春秋左氏传》
中国人历来重视冠名。从一个人的姓名上,可以看出他的世系所出、排行次第,也可以看出其志意所在。一旦关涉社会典制,更是要“名正言顺”,不容马虎。《左传》一名,并非原来就有,最初应为《左氏春秋》。有关史书对此书最早的正式记载,见于《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
另外,河间献王刘德立《左氏春秋》博士,刘歆《让太常博士书》称《春秋左氏》,皆证明西汉及以前无《左传》之名。后来刘歆要为它争立学官,博士们反讥“《左氏》不传《春秋》”。为此到了东汉班固所作《汉书》,就开始用《春秋左氏传》一名,简称《左传》而相沿至后世。
一名之变,关系到《左传》一书本来的性质是经学还是史学,也关系到《左传》与《春秋经》的关系。在中国古代,儒学是意识形态的主流和正统,受到官方的尊崇和保护。于是,凡被认为是孔子撰写或整理过的书,皆被称为“经”,意谓“天地古今之常道”。《诗》《书》《礼》《乐》《易》和《春秋》据说皆为圣人之作,于是号称“六经”。但经文简略又深奥,圣人在传授弟子时,以口头方式对其中包含的“微言大义”作了发挥补充。七十子之徒及其后学把这些传授以书面形式记录下来,称为“传”,即阐释注解经义的文字,如《易大传》《诗经毛传》等皆是。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首先著录“《春秋古经》十二篇”,这是“经书”;接着有“《左氏传》三十卷”“《公羊传》十一卷”“《穀梁传》十一卷”。后三者就是我们习惯所称“《春秋》三传”。时间一长,“传”也有了某种权威性,也成了“大经学”的一部分,都被包容在儒家“十三经”之中。
班固改《左氏春秋》为《左传》,目的当然是使其依附儒经而纳入官学轨道,但却引来后世的聚讼纷纭而至今公案难断。为了说明问题,这里只能不避枝蔓再从“春秋”二字谈起。
孔子与《春秋》
作为单音词,“春”“秋”分别指两个季节,古今同之。中国自古以农立国,春种秋收自然重要,于是“春秋”二字连用以代表“年”,以表时间。《汉书·艺文志》说:“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这里,把时间加上人的活动,“春秋”作为普通名词,等于编年的历史记录,在先秦时期广泛存在。刘知幾《史通·六家》论“春秋家”,提到有《夏殷春秋》,记商代太丁时事;《晋春秋》,记晋献公十七年事,并说:“晋羊舌肸习于《春秋》,悼公使傅其太子。”刘知幾还提到《墨子》曰:“吾见百国春秋。”此语不见于今本,但《墨子·明鬼下》记载过四个鬼故事,分别“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著在齐之春秋”。此外,《左传·昭公二年》记韩宣子出使鲁国,观书于太史,见有《鲁春秋》。其时孔子方十二三岁,此“鲁春秋”当然指孔子之前早已存在的鲁国的编年史。
我国很早就有以文字记载的历史著作,殷商卜辞中常见“史”字,就是以手执简册之形。而且古代确有严格的史官制度,以确保文字记载历史的连续性。其实这种纪年史可以总类为“春秋”,具体到各诸侯国,还可以有不同的名称。如《孟子·离娄》所说:“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把“春秋”由普通名词变为专有名词,也许正始自孟子。孟子认为圣人孔子为使后代的乱臣贼子恐惧而不敢为非作歹,特意作《春秋》。再加上此时儒家已成“显学”,对孔作《春秋》大力宣扬,而岁月久远之后,其他各国《春秋》大都亡佚不存,于是“春秋”这一概念聚缩为我们今天所见的这本万六千余字的《春秋经》。
《春秋》与孔子的关系,是一个久争不息的课题。
第一种观点认为孔子作《春秋》,即此书的著作权归孔子拥有。首倡此说为孟子,他两次提及孔子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春秋》在汉初已被视为经书,儒生自然认为它应出于圣人之手,从司马迁到董仲舒都以权威的声音力倡此说,后人靡然风从,遂成定论。此派的理由主要是:《鲁春秋》只是孔子创作的史料,经书体例规模乃孔子所制定。特别是经书中包含的“微言大义”,是原史书所没有的,“立义创意,褒贬赏诛,不复因史记者,眇思自出于胸中也”(王充:《论衡·艺增》)。对《鲁春秋》,孟子也说:“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也就是说,孔子利用鲁国旧史,而完成了一部新的经学著作。这部书记事范围不仅限于鲁国,而是孔子周游列国并到周王室观书之后,把眼光和笔触放在了一代天下大势的演变上,加以全面把握。这种观点为历代经学家承袭,一直到近代康有为,仍维护“《春秋》为孔子改制创作之书”的说法。
第二种观点认为孔子修《春秋》,即此书只是孔子对鲁国史书加以修订补充,不能算是创作。汉代的古文学家认为《春秋》源于鲁史,鲁史的发凡起例源于周公,所以孔子对《春秋》只是根据周公的鲁史凡例加以修订补充,不能算作近代意义上具有知识产权的著作。这种观点集中体现于晋人杜预的《春秋左传集解序》中:
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则刊而正之,以示劝诫。其余则皆即用旧史,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然亦有史所不书即以为义者,此盖《春秋》新意。
杜预之说多为后世经古文学家宗奉之,如唐时“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孔子止配享周公,不得南面专太牢之祭”(皮锡瑞:《经学历史》),便是这种观念的产物。此说立足点是把《春秋》看做史书,孔子及其弟子对《鲁春秋》不是直抄而是作了一定的删改、修正、提炼和加工,“笔则笔,削则削”,最终使它成为一部典范的编年史著作。人们把《鲁春秋》看做原始的未经孔子修订的历史著作,其作者是鲁国世代相承的史官,以别于后人所见而经孔子手订的《春秋经》。这种观点也为封建时代的经今文学家所诟病,晚清皮锡瑞曾在《经学历史》一书中大加驳斥,这是经学内部今古两派之争的主要问题之一。
第三种观点主要为近代学者提出,认为《春秋》作者不是孔子,孔子不曾制作或删述《春秋》。从唐代以后,有些经学家日趋疑古。刘知幾在《史通·惑经》中对孔子和《春秋》的关系提出疑问,宋代王安石直讥《春秋》为“断烂朝报”,即认为其乃是鲁国的政府公报,又简文脱落错乱,不可卒读,与圣人无关。其后明朝人徐学谟又提出《春秋》即据旧史,其中本来就有缺文,并非孔子所笔削。不过囿于经学传统,古代的大多数学者对《春秋经》都持谨慎态度,不敢否定其出自圣人之手。民国初年钱玄同《论〈春秋〉性质书》首开“孔子不作《春秋》”之说,认为《论语》中没有关于孔丘作《春秋》的记载;战国诸子中除《孟子》外,也没有其他任何一部书提到《春秋》为孔丘所作;《春秋》无所谓微言大义。因此,他认为“孔丘无删述或制作六经之事”,“孟轲因为要借重孔丘,于是造出‘《诗》亡然后《春秋》作’,‘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话”(《古史辨》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重印本)。现代学者如徐中舒、罗世烈、胡念贻等人从对文献本身的考稽出发,又进一步拓展出不少相关证据,以支持钱说。如《春秋》的书法体例前后不一,歧异甚多,证明其出于众手而非孔子一人所删定。如《礼记》和《韩非子》等引述的《鲁春秋》,皆与今《春秋经》相同,可见《春秋》应即是鲁史旧文,原缺简也被保存,其间并无孔子笔削痕迹。另外,《春秋》中有“孔子生”“孔子卒”的记载,也证明孔子不可能是《春秋》作者。
时至今日,关于孔子与《春秋》的关系仍无定论。现代学者中,持《春秋》为孔子所作或所修的看法,以范文澜《中国通史》、白寿彝《中国史学史》、卫聚贤《古史研究》、苏渊雷《读春秋及三传札记》为代表;持相反看法,则以顾颉刚《春秋三传及国语之综合研究》、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前言》、刘节《中国史学史稿》、赵光贤《春秋与左传》为代表。问题之所以难以解决,在于史料的有限和学者对材料理解的不确定性。在笔者看来,前述认为孔子与《春秋》无关的第三种观点可能更有说服力一些。
《左传》与《春秋》
《春秋》如与孔子有关,那它就是儒经,否则就是先秦一个诸侯国的国史,地位自然不同。在中国古代社会,《春秋》作为“五经”之一的权威地位还是牢不可破的,而《左传》一书的性质和地位如何,也自然要视它与《春秋》之间为何种关系而定。如《左传》为解《春秋经》而作,它就是经学;如非经传,它就是单纯记载春秋历史的史学。在两千年中,这个问题的争论与经今古文两派的门户利禄纷争纠缠在一起,十分激烈。
《左传》成书之后,在先秦时代长期隐晦不显,未见诸子称述。一直到西汉中期,司马迁在《史记》中最先记载它的成书,说是由于孔子写《春秋》,然后口授给七十子之徒,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据此,司马迁还是认为《左传》由《春秋》而起,不过其名称为《左氏春秋》。接着,西汉今文博士“谓左氏为不传春秋”,认为它与圣人和经学无关,使刘歆为《左传》争立学官的努力失败。可是到了东汉,随着古文经学的逐渐兴起,东汉著名学者班固、王充、桓谭都在其著作中肯定了《左传》的经学性质。如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说:“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班固不但明确《左氏》即为《春秋传》,而且解释它长期隐伏的原因。王充在《论衡·案书》中说:“公羊高、穀梁、胡母氏皆传《春秋》,各门异户,独《左氏传》为近得实……又诸家去孔子远,远不如近,闻不如见。”这是说左氏不但以亲见孔子为近,而且直接为《春秋》作传。桓谭在《新论》中说:“《左氏》经之与传,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他进一步论证了二者相辅相成的关系。
东汉以后,《左传》大行于世,并逐渐压倒公羊、穀梁二家而在“春秋三传”中居于最突出地位。原来《春秋》与《左传》是各自单行的两部典籍,至西晋杜预“分经之年与传之年相附”,将二者相连合著,成《春秋经传集解》,最终将《左传》与《春秋经》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了。以后,这种观点成为中国古代学术界的正统和主流,《左传》的经学地位遂难以动摇。在历代书籍著录中,从《隋书·经籍志》到《四库全书》,《左传》一直被列于“经部”而不是“史部”。
但是,两千年来,关于《左传》是否为《春秋》作传的争论一直没有止息。在中国古代,人们在承认孔子作《春秋》,承认《春秋》是经书的前提下,将《公羊传》《穀梁传》《左传》同等对待,认为凡不合“经意”则加以指责。但实际上《左传》与公、穀有根本性的不同。《公羊》《穀梁》都是依经立传,不记《春秋》所没有的史事,有一些叙事的成分,目的还是为了解经,所谓“附经立传,经所不书,传不妄发”是也。如果将公、穀二传中说经的部分抽出来,余下的叙事部分就无法独立存在了。《左传》则不然,它本是一部叙事详赡的史书,取材广泛,当然也参考了《鲁春秋》。但它独立于《春秋》之外,并不是解经之作。所以其中有无经之传及经传相异的记载,虽也有解经之语,但后人窜入之迹宛然,而且其在书中不占主要地位。如果把《左传》中“君子曰”“书曰”以下文字及其他讲书法义例的地方删去,丝毫不影响全书叙事的完整性,因为这些文字不是其中有机的组成部分而是游离于叙事之外。另外,如果当初《左传》确实有意为解经而作,在标注时间的历法上应一如《春秋》用夏正,以建子之月为岁首。而事实上《左传》有时用周正,有时用殷正,有时用夏正,这是由于其史料来源不同,就与《春秋》记事体例有了差异。
中国古代的一些学者也对《左传》的经传地位产生疑问,看出一些问题。如晋代王接认为:“《左氏》辞义赡富,自是一家书,不主为经发。《公羊》附经立传,经所不书,传不妄起,于文为俭,通经为长。”(《晋书·王接传》)唐代权德舆说:“《左氏》有无经之传失其根本。”宋朝叶梦得说:“《左氏》传事不传经,是以详于史而事未必实;《公羊》传义不传事,是以详于经而义未必当。”(《春秋传序》)连朱熹也说:“《左传》是史家,《公》《穀》是经学;史学者记得事却详,于道理上便差;经学者于义理上有功,然记事多误。”(《朱子语类》卷八十三)实际上,唐代刘知幾在其史论巨著《史通》中,已经把《左传》降经为史(还有《尚书》《春秋》),并且予以很高的评价。他在《载言篇》中肯定“《左氏》为书,不遵古法,言之与事,同在传中”,即认为《左传》不仅不是《春秋》的附庸,而且突破古史樊篱,开创了史书的编年一体,使后世史学主流之一的编年史,“大抵皆以《左传》为准的焉”。
由于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清朝后期经今文学重新崛起。今文学者为达到政治上改制的目的,竭力推重以《公羊传》为代表的今文经,同时对《左传》等古文经大加挞伐。只是他们不再像汉代今文博士那样简单武断,而是把否定《左传》为经建立在周密考证的基础之上。如刘逢禄作《左氏春秋考证》一书,继承发扬了宋元人罗璧“《左传》《春秋》初各一书,后刘歆治《左传》,始取传文解经”(《识遗》卷一)的观点,认为《左传》原来的名称就应该是《左氏春秋》,“犹《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也”,不过是杂史之流。它的成书,与《春秋经》没有关系,“左氏后于圣人,未能尽见列国宝书,又未闻口授微言大义,惟取所见载籍如晋《乘》、楚《梼杌》等相错编年为之本,不必比附夫子之经,故往往比年阙事”。这就否定了左丘明从孔子受经作传,《左传》为释经之传的说法。至于《左氏春秋》变为《左传》,乃是西汉末刘歆根据经文附益了大量解经之语并加以改编,“冒曰《春秋传》,则东汉以后之以讹传讹者也”。尽管这种观点不乏门户之见的成分,但由于《左传》成书流传的混乱复杂,也确实被击中了《左氏》为《春秋》作传说的薄弱之处。
现代的学术界已经摆脱了传统经学的羁绊,可以用更平和的心态来恢复文化典籍的本来面目。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左传》是独立的史学著作,并不是《春秋》之传,应该将它从两千年的经坛上请下来。这种意见以赵光贤《〈左传〉编撰考》(《中国史学史论集》(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徐中舒《〈左传〉的作者及其成书年代》(《左传选》附,中华书局1963年版)和胡念贻《〈左传〉的真伪和写作时代问题考辨》(《文史》第十一辑)为代表。笔者也同意这种看法。也有的学者坚持认为《左传》是释《春秋》而出的解经之作,或认为是“以史传经”。这种意见以金毓黻《中国史学史》(商务印书馆1944年版)、杨伯峻《经书浅谈·左传》(中华书局1984年版)、徐复观《两汉思想史》(华东师大出版社2001年版)和沈玉成《春秋左传学史稿》(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