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艺思潮与湖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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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韩少功《山南水北》的乡土情怀

《山南水北》(2006)是韩少功的乡土写实散文集,记载了作者隐居在湖南汨罗八溪峒的乡土田园生活。作者用细腻温馨的语言和真实可感的叙述,描绘了身边人、事、物发展的客观性与可能性,可以看出,在山清水秀的环境中,作家抛开城市的喧嚣和杂念,试图用真诚的心去感悟乡间的草木人情,重拾乡间那份简单与安详,寻找他自己特有的乡土情怀。

韩少功的乡土情怀,与他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1968 年初中毕业后,他被下放到湖南省汨罗县天井公社做知青,6年的乡村生活,让他想尽快逃离乡村奔向城市,做一个知识分子。在城市奔波忙碌了20多年后,他却做出惊人之举,选择回到曾经做知青的湖南老家八溪峒,过上了“半世俗半隐居”的生活:半年在湖南老家生活,半年在海南工作。每当春末夏初,韩少功从海南回到汨罗,开始和妻子的田园生活;到了秋末冬初,他便携带一夏的劳动果实回海南的郊区避寒。在这样的人生经历中,韩少功写下了《山南水北》这部散文作品,用99个篇章记载了他多年来对乡村生活的感悟,展示了当代“世外桃源”的景象,用散文开辟了一片充满和煦阳光的生活场景。罗格·盖德曼曾这样评价韩少功:“他开始是下放知青中的一员,慢慢地成长为观察者、参与者,最后演变成一名怀旧者。”[49] 归乡后的韩少功,凡事亲力亲为,下地农耕、养花种草、串门聊天,感受和尊享大自然的美好与纯真。

在八溪峒这片神奇的土地上,韩少功由舞文弄墨的作家转身变为朴实能干的农民,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农活干得很好,家里吃的蔬菜、粮食都不用买。”(《都市快报》2007 年10 月29 日)从一开始对乡村生活的反感逃离、对城市生活的追求向往,到经过20年的陈酿后选择转向投入乡野田间,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他的身心得到了久违的舒缓,获得了审美的愉悦。

一 灵性的乡野

在《文学的“根”》(1985)一文中,韩少功明确提出了文学有“根”的思想,他认为“文学之 ‘根’ 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他提出了文学寻根的问题,被视为寻根文学的美学宣言。灵感来源于生活,在韩少功看来,作家的写作必须扎根乡土,贴近人们生活实际,这样才能写出“接地气”的好作品。《山南水北》就是韩少功在历经六年之久的乡村生活体验后所撰写的作品,书中记录了他六年生活的点点滴滴,向读者介绍了他“对乡村新生活的观察、倾听、感受、思考以及玄想幻觉”[50]。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被韩少功赋予了清新怡人的乡土情怀,展示了八溪峒多姿多彩的乡村风貌。

城市里的韩少功是一名作家、一位文人,而到了乡野民间,他脚穿胶鞋,头戴草帽,扛着一把锄头穿梭在乡间,锄地、播种、收获。回归乡土的韩少功,此时俨然已不是一个有身份的城里人,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农民,他从平等的角度去观察身边的农民朋友,和他们过着一样的农居生活,在作品中呈现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

在《青龙偃月刀》中,手持一把“青龙偃月刀”的何师傅,凭借自己传统娴熟的技艺,本着自己的剃头原则,用三十六种刀法在顾客头上挥舞。他看不上那些年轻人五颜六色的染发,也反感那种烫头、焗油的潮流。他只喜欢每天在自己的店里,等待欣赏他的客人来,好全心全意为他剃头。这位乡村剃头匠何爹,“操一杆青龙偃月,阅人间头颅无数,开刀,合刀,清刀,弹刀”[51],宁可少挣钱也不愿随波逐流,顺应当下所谓的“潮流”。他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和信仰,坚定执着地使用传统技艺,用那把刀在顾客头上“玩出了一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在《笑大爷》中,讲述了一个人因为小时候烧伤而在嘴角两边留下了疤痕,在脸上形成了一种凝固的笑状:“他伤心的时候是笑,生气的时候是笑,紧张的时候也是笑。”[52]“笑花子”的名称就是这样被叫开的。看似精神不太正常被人作弄取笑的笑花子,却因为几次极准的预兆让大家刮目相看:每次摇动破伞都会下雨,比天气预报还准;拿松树枝到处扑打,预示火警,最后果真发生了火灾。自此以后,笑花子被尊称为“笑大爷”,在村里没人随便敢招惹。

还有在《杀猪佬》中,本是路边杀猪的毛伢子,却兼职做起了卫星天线安装,他们的动作虽粗鲁猛烈却简单有效,省时省力地便修好了卫星天线。喜欢评论国际时事的绪非爹敢于议论中美局势并发表对美国当局的不满和愤怒,心系台湾回归问题,还不时咒骂日本右翼势力,说惹怒了中国人民大家一起凑钱造两颗用火柴划的原子弹来对付他们。(《意见领袖·山南水北》)有学者认为,对韩少功来说,“乡民们某一个闪光点,都会激发作者的创作源泉,从而诞生了一个又一个精悍蕴藉的小故事”[53]。在《山南水北》中,故事中的乡土世界不仅有生动形象的人物,还有异常神秘的人格化的动植物,它们像人一样有心情、有脾气,有自己的性格。

在这里,青蛙是聪慧的,它们可以清晰辨别出宿敌“老五”的脚步声来躲过被捕的灾难,它们可以“迅速互通信息然后作出了紧急反应,各自潜伏一声不吭”(《智蛙·山南水北》)。在这里,狗是友好的、通灵气的,它们被叫作“呵子”。贤爹家的呵子翻山越溪,给自己远在他方的儿子叼来兔子;有福家的呵子在家中感应到在外的主人出事,以死“挡煞”,拿自己的命换取了主人的命;茶盘砚的呵子们嘴里横叼着象征和平的树枝,见了新朋友彼此嗅嗅屁股、摇摇尾巴以示友好。 (《山中异犬·山南水北》)韩少功家的“三毛”,原是一条流浪狗,后被韩少功收留。初到韩家的三毛并未被女主人喜爱,它仿佛能听懂人说话,每次知道自己做了女主人不喜欢的事情时,“就缩头缩脑,下巴紧贴前爪”,等待挨骂。三毛临死前,卧伏在主人的一只布鞋上,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它在感受主人最后的气息,然后安心通向另一个世界。在这里,猫也有极强的表现欲,看到主人出现,便“唰地一下窜上树,又唰地一下从树上窜下来”,它没有什么要事,“只是想请你见识它非凡的速度和高度”。不服气主人夸奖狗兄弟,会在门口留下“血淋淋的一丝鼠肠或一只鼠腿”以向主人展示自己的战功。(《猫狗之缘·山南水北》)家里有了猫,老鼠们再不敢肆意作祟,但时间长了,资格老了,猫咪也有了自己的脾气,有了讲究,个性张扬,不饿的时候不惦记回家,也不理主人的各种呼叫。它“雍容矜持地蹲在墙头,观赏学校那边的广播操或者篮球赛”,“仙风道骨地蹲在院门顶上,凝望远处一片青山绿水,凝固在月光里或霞光里”(《诗猫·山南水北》)。

在《山南水北》里,“万物都有灵性,他们朝气蓬勃,有着强大的生命力,韩少功从平凡事物中挖掘出悠然诗意”[54],就是艄公家的动物都被他写得活灵活现、可爱动人,让人对其欣喜万分。不仅给动物赋予了灵魂,也为乡下的植物添加了生命,大自然的神秘与奥妙,是身在喧哗城市的人们所感受不到的。万物有灵,韩少功用短小精悍的语言展现了一个充满灵性的植物世界,展现了瓜果蔬菜、草药的魅力。在这里,草木心性不一。“牵牛花对光亮最敏感,桂花最守团队纪律,月季花最娇生惯养,阳转藤最缺德……”(《再说草木·山南水北》)对它们不能分亲疏厚薄,不能给它们脸色看,不然它们也会闹情绪,耍脾气。发现植物受孕了不能明说和大声宣扬,“只能远远地低声告人,否则它们就会气死”;“对瓜果的花蕾切不可指指点点,否则它们就会烂心”;“据说油菜结籽的时候,主人切不可轻言赞美猪油和茶油,否则油菜就会气得空壳率大增!”(《再说草木·山南水北》)至于“楠竹冒笋的时候,主人也切不可轻言破篾编席一类竹艺,否则竹笋一害怕,就会呆死过去,即使已经冒出泥土,也会黑心烂根”。

二 自然的画框

近30年的城市生活,让韩少功对城市生活越来越觉得陌生,他“不愿被城市的高楼所挤压,不愿被城市的噪声所烧灼,不愿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扑进画框·山南水北》)。为了探究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韩少功毅然决然“扑通一声扑进画框里”,回到了他阔别20 多年的家乡八溪峒,重新审视城乡差异,感悟乡村的独特魅力。

韩少功认为,寻根是“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一种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苏醒,一种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55]。他选择回归乡村,回到大自然的怀抱,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融入天地自然间,快乐地去感知乡村原野的风物人情。城里人总是感叹童年和记忆中对乡村的美好印象,却被现实纠缠,不忍放下手中的名和利,心中所想的那份闲暇和乐趣对他们来说遥不可及。而韩少功在厌倦了都市灯红酒绿的生活后,他渴望的是乡村的那片安详与恬淡,所以,他能毅然扑进这自然的画框里去寻找精神的文化之根。

置身在乡野之间,方可体验城市所缺乏的那份宁静与惬意。没有了网络和电话的干扰,没有了各种电器的捆绑和束缚,人的感官也发生了变化。早上醒来以后,躺在床上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鸟叫声:有“冷笑”般的鸟叫、“凄嚎”似的鸟叫,还有像“小女子斗嘴,叽叽喳喳,鸡毛蒜皮,家长里短”[56]的鸟叫。不仅耳朵,连眼睛也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神清目明,善于发现身边的一切。一次背上意外生了个毒疮,让作者开始留意身边不起眼的草本植物:车前草、金钱草、白茅根、凌霄、鸡冠花、麦冬、路边筋、田边菊、黄芪、牵牛花籽、紫苏籽、鱼腥草(观音草)……这些东西常见、价格低廉,还能治病,可比相对价高的西药好得多。但这些东西却越来越被忽视,甚至失传,出现了“中国乡下穷人多,却舍贱求贵地大用西药甚至滥用西药”(《每步见药·山南水北》)的怪异现象,不禁引起了作者的深思。

当所有人都苦思冥想、殚精竭虑地为在城市扎根博得一席之地而忙碌奔波时,“韩少功却背上行囊,从喧哗的城市 ‘退场’。从所谓的主流生活、文化中隐身而去”[57]。在熟悉的八溪峒这块土地上,他过着晴耕雨读、串门聊天的生活,他用勤劳的双手在农地里播种收获,用另一把智慧的锄头在精神的土地里反思总结。最后,在收获的季节里,他不仅获得了物质上的瓜果蔬菜,在寂静的夜晚中,更收获了他对乡村、城市、存在、命运、人生等命题独立而深沉的思考。在季节之外,他不仅收获了丰盛的蔬菜、果实,还收获了这部充满阳光、散发着乡土气息的《山南水北》,为自己的寻根之旅继续添砖加瓦。

“韩少功在乡野民间探索着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世界,发现着人性的美好与纯真,在这里有久违的对天命的敬畏。”[58] 书中的故事都是韩少功或跋山涉水,或亲身经历,或收集整理而来的。在这些叙事中,我们可以发现乡民对宇宙人生的原始解读的残留,包括韩少功自身所包含的对自然的敬畏、对人自身能力极限的谦卑的自知。古人云,“万物有灵”,正是在人与自然的碰撞中,才形成人类社会这个巨大的生命综合体。

从艺术表现上看,《山南水北》运用笔记体的散文形式来讲述了一个个生动的故事。这种开放型的笔记体式的散文,继承了散文的灵活与抒情,又继承了小说生动形象的叙事风格,将作者想要表达的内容用灵活多变的形式进行了完美融合。作品中添加了鬼怪、灵异等传奇色彩,使作品更有吸引力。在灵感与新体验的触碰下,作者用娴熟老练的写作技巧写下了对世人影响较大的作品《山南水北》。

《山南水北》于2007年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被认为是“一部壮观的散文长卷。韩少功将认识自我执着地推广为认识中国,以忠直的体察和宽阔的思考,在当代背景下发掘和重建了乡土生活的丰沛意义”[59]

总之,乡村是韩少功创作的伊甸园,他的归隐被拿来和古代陶渊明以及19世纪的美国梭罗作比。但他的归隐并非真正避世,他是将自己放入一种乡村生活中,去感知乡村与城市的区别,感受乡村特有的乡土气息,在那片乐土上,寻找自己的创作与灵感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