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范畴篇
本章尝试从几组美学范畴入手,如形与神、繁与简(复杂与单纯)、轻与重、久与暂(当下性与永恒性),指出当代生成于西方性格论的所谓“复杂”并不高明于古典的“单纯”,并区分“单纯”与“简单”,还将“单纯”细分为“朴素的单纯”与“深刻的单纯”。
20世纪80年代的一些戏曲创作,由于受西方心理学、人道主义思潮特别是国内刘再复《二元性格组合论》的影响,着重剖析人物的心理情感层次,塑造好坏相掺的所谓“复杂”人物;过度膨胀的文学性极大挤压了表演空间与程式。但戏曲更擅长于塑造单纯化的人物性格,原因如下:1.传统戏曲重行当,并不主要塑造“这一个”的人物形象;2.传统戏曲的欣赏以纯粹表演为主,有时为了插科打诨,甚至“无理”地打断人物自身故事的发展;人物性格非第一位的;3.唱做念打,纯粹的表演多了,占据了戏曲极大的空间,自然就限制了人物的塑造往需要大容量的“复杂”方向发展——但这也不是绝对的,只要善于提纯,人物可以是既单纯又复杂的,也就是说,“单纯”在“朴素的单纯”之外还有着“深刻的单纯”。当然,这也可以说是写意的种种表现中,不易察觉的对人物性格的写意。
在第二节“古典与新古典”中,主要论述21世纪以来整理改编传统剧目的热潮所表现出的新古典主义倾向与古典主义的不同之处。“新古典”一词,仅在于描摹当下戏曲尊崇传统、重回本体的一种风貌,一种崭新的复古运动;在于标举传统戏曲的永恒性与当下性,而且这种当下性融化、隐涵在它的永恒性之中;旨在拂拭与擦亮传统剧目,使之成为当代戏曲或者当代的传统戏曲(在这里,“传统”或“古典”并不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而是一个美学概念),而不是多多少少经由进化论观点出发的将传统剧目改造为当下戏曲。并指出当下整理改编传统剧目与20世纪80年代的不同:80年代重在改编,改旧为新,“化腐朽为神奇”,更多地以传统剧目为素材进行作家个我的再创造,注重创新与思想性,追求人道主义与个性解放,有着强烈的启蒙意识。而当下的整理改编则尽量保存传统戏原有精彩的折子与段落,相对重在“旧”,重在传统、剧种、流派、“角儿”;着重于对人物情感作细密地描摹,剧目在整体形式上回归传统,收到了改旧如旧而又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第三节,混搭与拼贴,是针对21世纪以来的实验戏曲而言。近年实验戏曲大行其道,形式上层出不穷的花样翻新令人目不暇接。“混搭”风呈愈来愈强劲之势,有不同剧种的混搭,也有传统戏剧混搭时尚元素。混搭与拼贴追求的是非真实或间离的后现代主义视觉效果与风格,但许多剧目不仅未能充分发挥反而漠视、抛弃本剧种的长处,转而使用种种异质的手段来获取间离效果,达到的往往却是间离本剧种的效果。混搭与拼贴的前提是碎片化。我们要思索的是这一窝蜂的形式混搭风背后的共同的“理论”支撑,即后现代主义的碎片理论,解构主义与反本质主义,先锋逻辑与唯新主义,以及艺术上的进化论思想(未来一定高于、优越于、“升级”于现在)。“后文化”时代的产物,强调从任意艺术、反艺术、反文学、自我破坏艺术来论述艺术的发展,其文学作品的碎片化有其时代的合理性,它有着意识形态或社会学的因由。由于不同政治与文化的原因,后现代主义对东方文化、中国文化的影响更多的只是理念上的启迪。由于不存在意识形态或社会学层面的合理性,后现代主义甚至现代主义在中国文艺的实验领域很容易滑入形式主义的泥潭。对于当下中国实验戏曲,需要甄别的是究竟以新某剧的名义为混搭而混搭,为拼贴而拼贴,以取得某种抽象的类似于后现代主义或现代主义的风格或效果而“令人耳目一新”,出尽风头,还是在整体戏曲舞台观念中融入其他艺术样式而成为一种“混融”与“创新”。
笔者在福建省艺术研究院从事戏剧创作辅导、研究工作近二十载。二十年来,逐渐感受到在研究院从事戏剧研究与在高校做戏剧研究的不同。我所在的工作岗位,面向全省的戏剧创作辅导,是与戏剧实践紧密联系在一起,从一度创作一直到二度创作我们都参与其间。剧本为一剧之本,一个剧目的成立,总是从打好剧本基础做起,我们组织剧本改稿会,分赴全省各地参加当地的剧本讨论会,本科室也常常举办小型座谈会,以各种方式参与组织这些剧本的辅导、修改、加工,一遍遍帮助打磨,直到它被搬上舞台。戏立起来后,我们还要组织专家去观摩,提出修改意见,希冀得以不断完善。这些剧目在经过我省两年或三年一届的戏剧会演的检验、遴选后,进入全国的戏剧节、艺术节或其他赛事、调演、展演的舞台亮相、竞技。为了取得好的成绩,为了增进我省的戏剧实力,除了上述的改稿会,我们还组织剧本征文,举办编剧、导演高研班,演员的进修班,参与全省中青年演员比赛、戏剧会演的具体事务,并参加省里举办的戏曲舞台其他门类的各种提高班,例如戏曲音乐高研班等,从中我们受益匪浅,获得了大量的高校研究不可能有的经验。同时,我们除了在本省有大量观摩传统及新编剧目的机会,还有许多机会观摩全国重大的戏剧赛事、展演、会演,各种艺术节、戏剧节,这种全国性的视野更能带给我们直观的、生动的艺术感受,当代的、鲜活的学术眼光,感受到戏剧的时代脉动与走向;在对历史的溯源与回望中能更清晰地看到戏曲的源头与脉络,望见她一路走来的步履与风尘,更切身地体会到当代戏曲与古代戏曲的不同。这种看过很多戏之后再坐下来的研究,与那那种闭门造车、从文本到文本的纯理论的研究,可以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做学问的方式甚至是两种学术思理。因此,在这本书里,容聚了许多第一线的当下的观剧经验、读剧思考,许多“非经典”的对我省地方戏的描述与分析。当我读到李祥林先生《中国戏曲的多维审视和当代思考》一书,其中的论点援引了大量的川剧传统与新编剧目,(李祥林先生也曾供职于四川省艺术研究院,从事的工作与我们类似,接触的剧目也是这两种类型。当然他的论著中也有许多京昆剧种的范例),并以此出发对当代戏曲作出一种超越具体剧种的普遍性的思考与审视;对此深以为然并获得鼓舞。地方剧种显得相对“小众”,不那么广为人知,但从自己熟悉、亲切、具体的剧种入手,并力图结合大剧种进行思考与发问,则在笔者看来不失为一种既实现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又适合自身特点的学术路径。
戏曲诗学,我想这就是我今后要一直努力的学术方向,沿着这个起点,再作《戏曲诗学(二)》《戏曲诗学(三)》……文中许多观点可能很稚嫩,犹记得在十几还是二十几年前,读到过一套《牛犊丛书》,其中观点尽管还显稚气,但鲜明,率真,活泼,至今难忘。笔者已过不惑,难称牛犊,但仍希望在学术求索与追寻的道路上也有这么一股牛犊精神。
[1] 朱光潜:《维柯〈新科学〉及其对中西美学的影响》,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