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现当代文学与艺术中的苔藓:符号形式的转变
在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性相遇的过程中,苔藓作为一个传统的美学符号,并未销声匿迹,而是以新的形式出现在现当代文学和艺术创作中。就如洛特曼所说的,文本不会消亡,它可能以另外的形式在文化中被重新激活,[28]在当代文学中,苔藓虽然甚少以独立的歌咏对象的形式出现,但作为诗歌的铺陈意象和文学隐喻,它的象征意义得到了留存和发展。
前文已经提到,苔藓蔓生于孤冢古迹之中,给人以岁月苍凉的凭吊伤情之感,因此古人多有沉郁萧索之句。在现代诗人构筑的意象图景中,苔藓往往作为繁华意象的反面,在诗句的对立语意中缓缓展开。卞之琳的《倦》,就以系列的微小之物,铺陈出喧闹与沉寂的景象对比,以反衬心境的落寞疲惫:“忙碌的蚂蚁上树,/蜗牛寂寞的僵死在窗槛上/看厌了,看厌了;/知了,知了只叫人睡觉。/蟪蛄不知春秋,/可怜虫亦可以休矣!/华梦的开始吗?烟蒂头/在绿苔地上冒一下蓝烟吧?”在知了的喧闹声中,绿苔地上的烟蒂静默地熄灭,青烟随之消散;暮色四合中暗光不再,即便入梦,梦境亦沉沉无味:层层的意象重叠,题目之“倦”字这一核心语的意义由此浮出。
在翟永明的《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幽致叹何穷》中,苔藓亦是作为现代繁忙生活之反面出现的;而同它一起出现的,还有传统中的“共构意象”:竹。诗的开篇首句:“从容地在心中种千竿修竹/从容地在体内洒一瓶净水/从容地变成一只缓缓行动的蜗牛/从容地把心变成一只茶杯/从来没有生过、何来死?”竹之隐逸超脱,衬托出诗人勘破生死之求。在诗歌徐徐展开的意象中,枯坐苍山、闲落棋子、物我相忘的老人,和枯坐网吧、自我消解、猝然离世的青年,寄情山水的老者对死生之超然,和现代人的苍白病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似乎建立起了某种积极意义。然而,在猝死者最后的模糊意识中,这种对古人诗意生活的眺望被猝不及防地打断:“最后时刻/冠状动脉像暗红花朵怒放/瘦骨铮铮作响排山倒海的淤血/钻进一颗狂狷之心/浓墨淡墨/青苔碎苔/死灰铁灰/点状网状/不过意思而已。”墨与苔藓代表的禅意生活,与数据化的灰暗网上生活,最后都殊途同归,走向无法拒绝的死亡:“一口呼吸转向我/叙述者索要那些签名/你不能怀疑我的疑虑/我要去的地方/它不能跟随昨晚/我将手指向那个美好/它完全拒绝随风飘逝/拒绝成为我的一部分/拒绝像生命一样结束/像人本质上/无法选择生死。”死亡之不可逃避,如沉沉黑影般下垂,消极的语意席卷而来。然而,在这样的破碎与消解中,仍然有美好坚固不散,“拒绝像生命一样结束”,诗歌在不断的破除之中,坚持着意义的建立。
张枣的《何人斯》,是对《小雅·何人斯》的现代回应,其意象与表达在现代与古典的张力间,被烘托得分外强烈;而苔藓作为宫怨诗中的常见符号,在此处的出现意义鲜明而顺理成章:“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为何对我如此暴虐。”苔藓所蕴含的幽怨自伤之意,在诗人急切的追问中,和其他词语交织生产出强烈的情感浓度,成就了一个响亮的开篇。同是表达离情伤怀,苔藓的意象在席慕蓉的《鸢尾花》中却变得柔和伤感了许多,带着更多无可奈何的依依之情:“所有的记忆离我并不很远/就在我们曾经同行过的苔痕映照静寂的林间/可是有一种不能确知的心情即使是/寻找到了适当的字句也逐渐无法再驾驭/到了最后我之于你/一如深紫色的鸢尾花之于这个春季/终究仍要互相背弃。”苔藓所承载的幽怨之意,宁静而自敛,正是哀而不伤之句。
在现代诗人中,郑愁予可能是最着意于苔藓意象的一位。在《贝勒维尔》一诗中,哀叹着“你航期误了,贝勒维尔!太耽于春深的港湾了,贝勒维尔!”的诗人以“贝勒维尔呀,哎,贝勒维尔:/帆上的补缀已破了……/舵上的青苔已厚了……”,以喻时光空掷中急切的归乡之心。《最后的春闱》作为以现代诗形式延续闺怨主题的作品,对苔藓这一象征的运用乃是水到渠成:“毕竟是别离的日子,空的酒杯/或已倾出来日的宿题,啊,书生/你第一笔触的轻墨将润出什么?/是青青的苔色?那卷上,抑是迢迢的功名?”青青苔色所寄寓的相思与幽怨之意,在此已跃然纸上:这种已然成为象征的词语引发的情感,不着一语,而意透纸背。而在《望乡人:记诗人于右任陵》一诗中,苔藓的凭吊怀念之意,以及对超然精神生活的向往,表达得相当清晰:“松涛涌满八加拉谷/苍苔爬上小筑黄昏/如一袭僧衣那么披著/醒时一灯一卷一茶盏/睡时枕下芬芳的泥土。”可以说,在以现代诗的形式重写古诗题材与意境上,郑愁予是非常杰出的代表。
不仅是诗人以新的表达形式重写着苔藓的意义,在文学的其他领域,这样的意义生产也在持续。袁凌描写底层生活的非虚构作品,以《青苔不会消失》为题,重复并发展了苔藓的隐喻意义:“苔之为物也贱”,生于微末脏污之地,却能顽强地活出青翠之姿。在微如苔藓的小人物之生活中,有争夺与阴暗,亦有温暖和善意,他们如青苔般坚韧地生存着,不会就此消失。在安勇的短篇小说《青苔》中,游走于经济稳定的有妇之夫老秦和精神有问题、身体却年轻美好的小顾之间的中年女人莫丽雅,在湿滑的爱情游戏中,使小顾走向了生命之覆灭——当小顾踩着湖边的青苔去为情人摘取荷花时,他低微的生命和爱情必然会滑入深渊。在这里,除了青苔这一符号生于微末的特质得到了强调,它作为物的湿滑特质也被象征化了,成了欲望之危险暗滑的隐喻。
当代山水画在墨色和笔法上都有不少革新,尤以张大千、刘海粟、谢稚柳等人的泼墨泼彩画为代表。林木在《20世纪中国画研究》中如此评论张大千的“泼墨”法:“其法是在纸上或绢上稍定大体位置,后执碗往上泼色、墨水,或趁湿而破,或稍干再泼,或浓破淡,或淡破浓,或色破墨,或墨破色,或色与色破,墨与墨破,或大碗狂泼,或小流浇注,或再加渲染而取柔和,或以笔导引以正轮廓,色与墨在水分高度饱和中互渗互透,形成一片迷离朦胧的神幻境界。”[29]而在对墨色泼洒出之大写意加以补缀、使之成为层次丰富的形象这一过程中,点苔的细腻笔法颇有妙趣。苔点与青墨山色的互相映衬,能够进一步饱满画面,突显植被之丰泽(图3)。

图3 张大千《爱痕湖》(局部),1968年作,绢本泼彩,宽76.2厘米,长264.2厘米。该图在泼墨后用淡墨、淡彩勾勒轮廓,并以点苔法表现环湖诸山的草木山势。
相较于张大千的作品,刘海粟的泼彩画受西方印象主义影响更深,更讲究笔势的力度,色彩运用更加鲜明,富有视觉冲击力。在其“随意赋彩”的挥洒之下,刘海粟常以重苔、密苔手法,配合表现山色之奇丽,达到色彩高华之视觉效果(图4)。

图4 刘海粟《黄山天都莲花峰》(局部),1988年作,纸本设色,宽118厘米,长110厘米,常州市刘海粟艺术馆藏。
相较于张大千与刘海粟泼墨泼彩画作的气势磅礴,谢稚柳的画作着意于表现清新俊逸之意境,用色较为清浅,气韵空灵。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其在泼墨画中常用彩苔手法,来表现植物的明丽色彩(图5)。

图5 谢稚柳《夏山图》,设色纸本,宽57厘米,长95厘米。该图以彩色淡墨作短皴及苔点,表现草木繁茂之姿。
在当代画家运用泼墨、泼彩之大写意手法,对山水画创作进行创新的过程中,点苔的笔法作为对水墨之不定形图案的补缀方式之一,与彩墨铺展相配合,在挥洒间见细腻笔触,铺叠出画面的丰富层次,延续和发展了将苔点作为山色植被之提喻的表意方式。而在当代的园林设计中,尤其是在近年来兴起的微景观设计中,苔藓经常被用于对绿地之象征的营造,苔藓微景观甚至演变成独立的盆栽种类,非常受年轻人的喜爱。
所谓苔藓微景观,就是将苔藓作为主要的造景元素营造的新型桌面盆栽,除微缩山石之外,常搭配各种玩偶摆件,而种植的器皿除传统陶器、瓷器之外,多用透明的玻璃器皿,造型新颖多样。种植在玻璃和陶瓷瓶中的苔藓微景观,也被称为苔藓生态瓶,是近十年来在国内兴起的新式盆景。[30]苔藓微景观所选取的苔藓类植物以水苔、白苔、凤尾藓、大灰藓等为主,主要用其营造芳草遍布的植被效果;并配以形态优美的蕨类植物和文竹、罗汉松等,以及各种色泽鲜艳、造型趣致的卡通人物或动物配件,建造出清新可爱的“自然”空间。和传统的盆景艺术不同的是,苔藓微景观除了追求山水禅意之外,还深受动漫文化的影响,力求赋予景观空间生动活泼的童趣色彩(图6、图7)。

图6 盆植式苔藓微景观
资料来源:https://www.duitang.com/blog/?id=540167461。

图7 苔藓微景观生态瓶,以宫崎骏的动漫创作《龙猫》之卡通造型作为配件
资料来源:https://www.duitang.com/blog/?id=246691078。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苔藓在中国和日本园林盆景中的运用,已经对西方的设计师和艺术家发生了影响。波兰的卡多斯卡(Katarzyna Kadulska)就曾探讨过如何在技术层面运用苔藓培植的绿墙作为街头艺术,进行城市空间的打造。[31]英国的生态艺术家加福斯(Anna Garforth)也以苔藓为符号载体,创造了一系列壁画式的涂鸦作品,并逐步将苔藓运用到其他的艺术形式中去(图8、图9)。2011年,她的作品在中国香港展出,西方的苔藓艺术作品得以在苔藓艺术的原乡落地。

图8 加福斯倡议的“涂鸦艺术保护珍稀动物”运动

图9 加福斯《领地漫步》,2017年
根据卡多斯卡的观察,中国的景观设计大量地运用苔藓作为绿植,这和西方的居所设计要将苔藓这一湿滑脏污之物清除或忽略在外的做法大为不同。[32]对苔藓的描绘和欣赏,是重要的中国美学传统,这不仅在文学与艺术中创造了深具美感的各种意象,并且,在实际中,苔藓得到大量培植,它们在植物群落的生态圈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是文化符号活动影响到实际生态和生命符号活动的佳例,它也证明:脱离主体来谈论生态,可能是科学式生态研究的实验之法,却并非文化生态研究应有的面向和维度。
[1] 彭佳,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基金项目:国家重大社科基金“当今中国文化现状与发展的符号学研究”(13 & ZD123)的阶段性成果。
[2] Maggie Keswick,Alison Hardie,The Chinese Garden:History,Art and Architecture,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
[3] 李剑锋:《富有情趣与灵魂的苔藓诗——苔藓与中国文学(上)》,《名作欣赏》2011年第34期,第17—21页;李剑锋:《展露风神与品性的苔藓赋——苔藓与中国文学(中)》,《名作欣赏》2012年第1期,第19—23页;李剑锋:《叙事表意与塑造形象的苔藓小说——苔藓与中国文学(下)》,《名作欣赏》2012年第4期,第23—26页。
[4] 详见笔者在2016年7月4日至8日于布拉格举行的第16届生命符号学会议上宣读的论文“Signs Constructed by Cultural Umwelt:Taking Moss in Chinese Culture as an Example”。
[5] Han-liang Chang,“Naming Animals in Chinese Writing”,in Han-liang Chang,Signs and Discourse:Dimensions of Comparative Poetics,Shanghai:Fudan University,2013,p.205.该文首发在Sign Systems Studies,No.1,2003,pp.9-23,后收入张汉良的英文个人文集。
[6] Jane Gravells,Semiotics and Verbal Texts:How the News Media Construct a Crisis,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17,pp.112-120.
[7] Daniel Chandler ed.,Semiotics:The Basics,London & NewYork:Routledge,2002,p.228.
[8] 李剑锋:《富有情趣与灵魂的苔藓诗——苔藓与中国文学(上)》,《名作欣赏》2011年第34期,第17页。
[9] 林栋、崔岚、王永丽:《中医学与符号哲学》,《医学与哲学》2010年第12期,第16—17、67页。
[10] 李剑锋:《富有情趣与灵魂的苔藓诗——苔藓与中国文学(上)》,《名作欣赏》2011年第34期,第18页。
[11] 详见Timo Maran在2016年7月4日至8日于布拉格举行的第16届生命符号学会议上宣读的论文“A Typological Approach to Environmental Signs With an Emphasis on Their Underdeterminancy”。
[12] J.A.Cuddon ed.,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Fifth ed.ition).Malden & 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2013,p.647.
[13] Roland Barthes,S/Z,trans.by Richard Miller.Oxford:Basil Blackwell,1990,p.13.
[14] 蔡秀枝:《巴特〈S/Z〉中的转向与阅读策略》,(台湾)《中外文学》2003年第9期,第46页。
[15] 关于伴随文本及先后文本的概念,详见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146页。赵毅衡曾举《金瓶梅》和《红楼梦》为例,来说明《红楼梦》这一出现在《金瓶梅》之后的文本对《金瓶梅》的“影响”,从而说明文本的“逆时间”解读影响是普遍现象。
[16] [美]里法台尔:《描写性诗歌的诠释》,赵毅衡编选《符号学文学论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362页。
[17] 胡易容、赵毅衡编:《符号学-传媒学词典》,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94页。
[18] 王盛弘:《植物的隐喻——刘大任〈园林内外〉的主知性格》,(台湾)《新地文学》2008年第1期,第67页。
[19] 吴明益:《造心景,抑或安天命?论刘大任〈园林内外〉中的园林观与书写特质》,(台湾)《台湾文学学报》2009年第9期,第199页。
[20] Kalevi Kull,Toomas Kukk & Aleksei Lotman,“When Cultures Supports Biodiversity:The Case of Wooded Meadow”,inNils Bubandt,Kalevi Kull,Andreas Roepstorff eds.,Imagining Nature:Practices of Cosmology and Identity,Aarhus:Aarhus University Press,2003,pp.76-96.
[21] 潘富俊:《草木缘情: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植物世界》,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32页。
[22] 庄强、周瑞玲:《苔藓植物的生态功能及其在园林中的应用》,《林业科技开发》2006年第3期,第94页。
[23] 潘富俊:《草木缘情: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植物世界》,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39—146页。
[24] 江玉珍:《浅析苔藓的山水盆景景观营造》,《现代园艺》2012年第1期,第42页。
[25] Duan Lian,“A Semiotic Study of Chinese Landscape Painting”,《符号与传媒》2016年第1期,第86—105页。
[26] 段炼:《视觉文化与视觉艺术符号学:艺术史研究的新视角》,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4—65页。
[27] 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3页。
[28] Juri,M.Lotman,Mind of the Universe:A Semiotic Theory of Culture.Translated by Ann Shukman,introduction by Umberto Eco.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Indian University Press,1990.
[29] 林木:《20世纪中国国画研究》,广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64页。
[30] 王蒙、陈盼晓:《浅析室内设计中微景观生态空间设计——以苔藓微景观生态瓶为例》,《艺术科技》2015年第11期,第216页。
[31] [波兰]卡多斯卡(Katarzyna Kadulska):《利用苔藓作为街道艺术连接不同类型的文化传统元素的可能性,以波兰和中国为例》,湖南农业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
[32] [波兰]卡多斯卡(Katarzyna Kadulska):《利用苔藓作为街道艺术连接不同类型的文化传统元素的可能性,以波兰和中国为例》,湖南农业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