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刘向在汉宣帝时期的际遇与学术积累
汉宣帝地节二年(前68),十二岁的刘向凭借父亲宗正刘德身份地位被任为辇郎,初入仕途。黄龙元年(前49),汉宣帝去世,刘向三十一岁。这期间共十九年,是刘向学术积累的重要时期,父亲刘德在当时名高位重,是被图画于麒麟阁的功臣,汉宣帝对刘向也颇为赏识。
一 刘向家族与汉宣帝特殊关系
汉昭帝元凤二年,[16]此时刘德仕途通畅,在霍光的提拔下,刘德由宗正丞最后升迁到“宗正”的职位,而这正是刘向出生后的第一年。四年后,时任宗正的刘德奉命迎立宣帝即位,并得到宣帝特殊礼遇,汉宣帝对刘德家族的恩宠也惠及刘向,地节二年,十二岁的刘向“以父德任为辇郎”,这正是刘向踏上政治舞台的第一步。
在汉宣帝统治期间,刘向处于青少年时期,在任辇郎八年后(神爵二年)刘向满二十岁,“以行修饬”,被汉宣帝升为谏大夫。刘向的文学才能使宣帝对刘向格外青睐,“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选名儒俊材置左右,更生以通达能属文辞,与王褒、张子乔等并进对,献赋颂凡数十篇”。[17]刘向在这个时期仕途本来很顺利,然而此后不久,刘向因向皇帝进献“秘书”遭牢狱之灾。汉宣帝“复兴神迁方术之士”之时,刘向献上了私藏的《枕中鸿宝苑秘书》,并主动请缨为汉宣帝铸黄金,结果因为铸黄金未果而下狱,但很快得到赦免。五凤三年刘向受到汉宣帝指派“待诏受《穀梁》”,四年后,与诸儒讲论五经同异于石渠阁,并以此为契机,“复拜为郎中、给事黄门,迁散骑谏大夫给事中”,[18]仕途又开始顺畅。
这就是刘向在宣帝朝的仕宦轨迹,从刘向出生到十二岁踏上仕途,刘向家族处于上升期,受到宣帝的特殊恩宠与提拔,而从刘向十二岁至三十一岁的青少年时期,也正是宣帝中兴的政治时期,从小小的辇郎到最终担任“散骑谏大夫给事中”的官职,虽然刘向曾有过“下狱”的经历,但总体上,刘向感受到的是“君臣遇合”给他带来的信任感。
刘向仕途上的平稳上升以及曾经的险而不危,是有多方面原因的。第一,父亲刘德的威望地位及汉宣帝对宗室的亲近,汉宣帝即位后,在本始三年赐刘德“爵关内侯,并食邑”,五年后,封刘德为“阳城侯”,刘德成为楚元王后裔迁到京师后被封侯的第二人。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刘向得到宣帝的重视是自然的。第二,刘向擅长赋颂创作,喜好读方术书,这些个人才能与宣帝私人喜好的巧合,使宣帝对刘向才能格外赏识并给予提拔。宣帝把刘向看作“俊才”,“奇其才”,并给了刘向一些亲近自己的机会,“招选名儒俊材置左右”,刘向得以献纳赋颂。宣帝对刘向铸黄金一案并未深究,“更生兄阳城侯安民上书,入国户半,赎更生罪,上亦奇其材,得踰冬减死论”,[19]并且很快给了刘向很好的职位升迁的机会,使其待诏受《穀梁》,参加石渠会议的讨论,最后官位节节上升。刘向先以“名儒俊材置左右”,后升迁为给事黄门、散骑谏大夫给事中,这些职位都是方便接近皇帝的,如给事中,“给事中亦加官,所加或大夫、博士、议郎,掌顾问应对,位次中常侍”。[20]宣帝格外重视《穀梁》,正是他的努力,使西汉的《穀梁》学由衰转兴,被立为官方博士。汉宣帝把为《穀梁》争博士这样一件重要事项让刘向参与进来,显示了汉宣帝对刘向的器重与信任。
这时期刘向仕途虽有波澜,但并未因此影响个人仕途发展。汉宣帝对刘向才能赏识,对其过错不深究,委以重用,并赐加官,使其得以亲近皇帝。从中不难体会刘向的知遇之感。刘向这个时期的文字材料流传不多,但从他的人生经历可看出“君臣遇合”的难能可贵。
二 刘向于汉宣帝时期学术积累特点
刘向任职于汉宣帝的十九年中,汉宣帝带来政治向上的中兴局面,汉宣帝本人对辞赋、奇异术的喜好,父亲刘德被汉宣帝重用带来的家族荣誉,都有利于刘向的仕途发展,同时也对刘向的学术积累与文学创作产生很深的影响。刘向青少年时期正处于汉宣帝执政期,初入仕途,又因汉宣帝对自己才能的喜爱得以接近皇帝,汉宣帝政治上的观念与个人文化上的喜好,对刘向都起到很强的影响甚至引导作用,如汉宣帝为完成自己未来为《穀梁》立博士官的谋划,选择年轻好学的刘向从事《穀梁》的研习。
(一)汉宣帝时期的学术趋势与其本人文化趣味
阴阳学说在宣帝时期获得发展。宣帝统治时期号为“中兴”,宣帝十八岁登上帝位前,一直流落民间。从其用人及施政措施看,宣帝是个有为、务实的帝王,霍光去世后,宣帝得以放开手脚治理国政,重用魏相、邴吉。这个时期,阴阳学说开始明显介入政治实践的层面,这是从昭、宣之际帝位的传递过程中开始的微妙的变化。霍光对眭孟阴阳灾异说法极为反感,果断予以压制,但在昌邑王被废后,霍光态度有所改变,原因在于阴阳学者夏侯胜依据《洪范传》判断将有臣下谋叛,劝谏昌邑王不要离开皇宫,霍光在得知此事后开始重视经术士。
汉宣帝继帝位后,“征孟子为郎”,对判处死刑的罪臣眭孟的儿子进行厚待,无异于对眭孟的平反,释放了阴阳灾异学说发展的信号,宣帝对眭孟后代的态度,助长了这种学说的发展,为以阴阳学说释经的儒家学者直接参与政治提供了契机。汉宣帝时,大臣们开始用阴阳学说解释、指导现实政治。张敞在奏疏《为霍氏上封事》中,把灾异现象与霍光专制联系起来,“……夫周公七年耳,而大将军二十岁。海内之命,断于掌握。方其隆时,感动天地。侵破阴阳,月脁日食,昼明宵光,地大震裂,火生地中。天文失度。妖祥变怪,不可胜记,皆阴类盛长臣下颛制之所生也。……”[21]宣帝时大臣杨恽,成为汉代历史上第一个因为“日食之咎”被杀的大臣,魏相也看重阴阳学说,魏相奏疏中采择《易阴阳》及《明堂月令》奏之,“……天地变化,必由阴阳,阴阳之分,以日为记,日冬夏至,则八风之序立,万物之性成,各有常职,不得相干,……愿陛下选明经通知阴阳者四人,各主一时,时至明言所职,以和阴阳,天下幸甚”。[22]这是我们能看到的最早在正式奏折中向皇帝建议按照“阴阳”学说来实施行政方针,建议任用官员时,把“明经通知阴阳者”作为具体的选拔标准,把懂得“阴阳学说”作为选官重要条件,与昭帝以前的政治相比,汉宣帝时期阴阳学说开始直接从实践的层面介入政治,兼通阴阳说的儒者,也开始正式登上政治实践的平台。甘露三年,宣帝诏令与《穀梁春秋》一起立“大小夏侯《尚书》”博士,这一举动是官方在学术层面支持阴阳学说。在用人上,汉宣帝提拔了以阴阳释经的萧望之,重用了主张按照阴阳学说施政的邴吉,《汉书》记载了邴吉在路上曾经先后遇见群殴横死百姓与逐牛者,邴吉不关心死者之事却询问逐牛事,并对人解释说“……方春少阳用事,未可以热,恐牛行近,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三公典调和阴阳,职所当忧,是以问之”。[23]认为三公最重要的职分是“调和阴阳”,对阴阳学者的重用显示了汉宣帝对阴阳灾异说的倾心。
在政治上,汉宣帝引领了务实的政治风气,以议论见长的儒臣在政治上没有实权。刘向入仕当年霍光去世,汉宣帝得以彻底独掌皇权,在政治上实行自己的主张。一方面对于官学有所建设,石渠阁讨论五经同异,增立博士官,增博士弟子员属。另一方面在政治实践环节,宣帝重视务实的、精通政务的官员,对于仅有儒学之长的儒生,并不认同他们的政治才能,如博士谏大夫王吉看到汉宣帝政治上的弊端,“是时宣帝颇修武帝故事,宫室车服盛于昭帝。时外戚许、史、王氏贵宠,而上躬亲政事,任用能吏”。[24]于是上疏言得失,“去角抵,减乐府,省尚方,明示天下以俭”。[25]宣帝以其迂阔,王吉遂谢病归。蓋宽饶《奏封事》,获罪自刭。汉宣帝看到太子不认可自己的治理策略,在表达自己政治见解的同时,对自己的继承人深感忧虑,“‘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淮阳王明察好法,宜为吾子’”。[26]淮阳王喜好研习律法,符合汉宣帝重视实务的政治观点,对一味重视儒者、儒家言论的太子(后来的汉元帝)深为不满,欣赏淮阳王的才能,“奇其才”。
汉宣帝重视“能吏”,重视熟悉汉朝“故事”的施政者。霍光卒后,汉宣帝先后重用魏相、邴吉为丞相。“诏魏相给事中,皆从其议”“相明《易经》,有师法,好观汉故事及便宜章奏,以为古今异制,方今务在奉行故事而已。数条汉兴以来国家便宜行事,及贤臣贾谊、晁错、董仲舒等所言,奏请施行之。”[27]邴吉向汉宣帝推荐的人才,也注重实践轻言谈,如他向汉宣帝推荐杜延年的理由是,“西河太守杜延年明于法度,晓国家故事”。[28]即实际政务处理中,对于国家法度的熟悉,对以往国家典制及政务处理惯例的熟识。
(二)刘向学术特点的形成
刘向十二岁为辇郎时,正是父亲刘德大为被汉宣帝重用时期,十一功臣像中位居第八,而其自身才华气质也颇为宣帝赏识。到汉宣帝驾崩,刘向约三十二岁。这近二十年时间,正是刘向青少年时期,也是他政治思想形成的关键期。而此期政治,历史号称“中兴”,国力的增强与刘向对汉宣帝的感恩心态,这两个因素,增强了刘向对汉宣帝政治思想的认同与接受。汉宣帝政治上重用能吏、慎用儒臣,务实务、轻虚谈,重汉制、轻古制,这些均对刘向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汉宣帝时期于麒麟阁为十一功臣画像,霍光、张安世、韩增、赵充国、魏相、邴吉、杜延年、刘德、梁丘贺、萧望之、苏武,这些功臣皆非凭借儒学闻名,却都具有擅长政治处理的能力,皆有功德,知名当世。“凡十一人,皆有传。”[29]汉宣帝人才观、政治观,深刻影响刘向政治观念的形成。
在皇帝个人喜好上,《汉书·郊祀志》记载汉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载宣帝热衷祭祀五岳江海及诸神,“车马之出游”,任用“方士”。同时,诏选一批擅长辞赋文士,赞颂、描写出行。“是时上颇好神仙”,[30]派遣王褒为其寻求“金鸡碧马”,汉宣帝个人喜好,必然引导时代文化风气,这对青少年时期的刘向产生很大影响。
刘向亦好奇异之观,这体现在两件事上,一是刘向熟读《山海经》,并以此书作为解释“文物”发现的依据,“孝宣皇帝时,击磻石于上郡,陷,得石室,其中有反缚盗械人。时臣秀父向为谏议大夫,言此贰负之臣也。诏问何以知之,亦以《山海经》对。……上大惊,朝士由是多奇《山海经》者,文学大儒皆读学以为奇。……”[31]这反映了当时人对《山海经》并不重视的态度,司马迁就认为该书“不雅驯”。但刘向对这本书显然并不排斥,熟悉此书,并以此为依据来解释一些古代文物现象,引起一些人对《山海经》的喜爱与阅读。刘向好奇异之观,还体现在他对《枕中鸿宝苑秘书》的痴迷,他深信书中记述的炼制黄金的术法是真实的,并主动向汉宣帝献上了这本书,引发了同样好奇异的汉宣帝的兴趣,“奇其才”,虽此事最后竟让刘向遭牢狱之灾,但从此事上可看出刘向与汉宣帝趣味相投。
汉宣帝本人的学术趣味,直接使刘向的经学研习方向改变:
时掖庭令张贺尝事戾太子,……以私钱供给教书。……受《诗》于东海澓中翁,高材好学,然亦喜游侠,斗鸡走马,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汉书·宣帝纪》)
秋七月,光奏议曰:“……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操行节俭……”(《汉书·宣帝纪》)
于是上因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太子既通,复私问《穀梁》而善之。……宣帝即位,闻卫太子好《穀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穀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穀梁》。时千秋为郎,召见,与《公羊》家并说,上善《穀梁》说,擢千秋为谏大夫给事中,后有过,左迁平陵令。复求能为《穀梁》者,莫及千秋。上闵其学且绝,乃以千秋为郎中户将,选郎十人从受。……征江公孙为博士。刘向以故谏大夫通达待诏,受《穀梁》,欲令助之。(《汉书·儒林传》)
这些材料说明汉宣帝在流落民间时的学术成长环境,他即位后,因为听闻卫太子喜爱《穀梁》而下决心为其立博士官。刘向入郎官之后,原本的经学科目是《易》学,并未学习《穀梁》。汉宣帝出于扶植《穀梁》立博士官的目的,壮大这支学术力量,诏命刘向受《穀梁》,“会初立《穀梁春秋》,征更生受《穀梁》,讲论《五经》于石渠”。[32]十余年之后,刘向在最终立博士官的石渠阁辩难中发挥作用。后来刘歆在校书中发现了《左传》,并以此为依据攻击同为《春秋》学说的《穀梁》,刘向虽然无法反驳其说,但仍然坚持其《穀梁》学说立场,“歆及向始皆治《易》,宣帝时,诏向受《穀梁春秋》,十余年,大明习。……歆数以难向,向不能非间也,然犹自持其《穀梁》义”。[33]这或许与他受汉宣帝知遇之恩的情感有关。
在文化趣味上,汉宣帝“博尽奇异”,亦助长了刘向原本就宽泛的文化趣味。除了“通达能属文辞”颇受宣帝欣赏,让宣帝对刘向瞩目的,还包括热衷于奇书《山海经》、神仙方术书《枕中鸿宝苑秘书》的研读。
刘向任辇郎之后,最初正式官学学习的门类为“《易》学”,如果没有意外发生,刘向将发展为擅长《易》学的官员。然而,二十二岁向汉宣帝献《枕中鸿宝苑秘书》,主持“尚方铸作事”,结果因此下狱,“系当死,更生兄阳城侯安民上书,入国户半,赎更生罪……。德上书讼罪,会薨,大鸿胪奏德讼子罪,失大臣体,不宜赐谥置嗣”。[34]刘向闯下大祸,以兄长献上“国户半”的代价,才得以平息。也使刘向在学术志趣上因为特殊机遇,由驳杂转向专深。汉宣帝五凤三年,二十五岁的刘向以待诏身份受《穀梁》。
刘向的交游,以受诏研习《穀梁》开始,对象群体变化大,受诏研习《穀梁》之前的同僚,大多是擅长辞赋、文章的文士,这是他待诏金马门时期的同僚,如九江被公、张子侨、华龙、王褒等人。此后,与他交往密切的大多是专心儒学的学者、儒士,如待诏受《穀梁》期间的江公孙、蔡千秋、尹更始等人,石渠阁论《五经》时期,又接触到郎中、给事黄门、散骑谏议大夫萧望之等学者。
这近二十年时间,刘向的学术道路由广涉博观,游心于方术书、奇书、热衷文辞创作,转向专心经学,与大儒经师为伍,渐渐疏离辞赋创作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