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袖定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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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门孤影

建安三年的冬天,似乎将所有的酷寒与死寂都凝固在了下邳城。

白门楼那场惊世骇俗的鏖战与背叛,已经过去月余。曾经巍峨雄壮的城墙,如今处处是烈火焚烧后焦黑的断壁残垣,巨大的缺口如同巨兽狰狞的伤口,裸露着砖石和夯土。

空气中,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尸骸腐烂的恶臭、烟熏火燎的焦糊味,以及冬日特有的、带着铁锈般的冰冷气息,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这座死城,任凭呼啸的北风如何肆虐,也无法将其彻底驱散。

城西,一片被战火摧残得最为彻底的废墟深处。半堵摇摇欲坠的断墙,勉强遮挡着从西北方刮来的、如同刀子般的寒风。断墙之下,堆积着破碎的瓦砾、烧焦的梁木和不知名的杂物。

貂蝉就静静地坐在这片废墟之上。

她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素白麻衣,宽大的衣袍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经幡。长发未曾绾髻,只用一根同样素白的麻绳松松系在脑后,几缕青丝被风吹乱,拂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块冰冷、沉重、布满刀劈斧凿般深刻裂痕的金属残片——那是吕布惯常佩戴的吞金兽面甲上,被巨力硬生生劈碎下来的一角!

指尖,一遍又一遍,机械地、近乎执拗地抚摸着面甲断裂处那狰狞的锯齿状边缘。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麻布衣料和指尖的皮肤,直直刺入骨髓深处,带来一阵阵麻木的刺痛。

那裂痕的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主人最后时刻的暴怒、不甘与……绝望。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触摸那道贯穿了她整个世界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和尘土,扑打在她脸上,她却恍若未觉。

那双曾经顾盼生辉、倾倒众生的剪水秋瞳,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死寂,如同两口干涸了千年的古井,倒映着眼前这片满目疮痍的焦土,倒映着白门楼方向那片仿佛永远无法散去的、带着血色的阴霾。

“夫人……”一个苍老、嘶哑、带着浓重哽咽的声音,在断墙的另一侧小心翼翼地响起。

是老仆吕忠。这位追随吕布半生、忠心耿耿的老兵,此刻佝偻着腰,脸上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和深刻的悲怆。

他扶着冰冷的断墙,浑浊的老眼里噙满了泪水,声音颤抖着,“……该……该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的力气:“曹军……曹军的人……在城里……清点……清点温侯府的女眷了……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您的……”

“女眷”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貂蝉早已麻木的心上。

清点?是甄别?是掳掠?还是……屠杀?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怀抱残甲的姿势,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指尖依旧停留在那道深刻的裂痕上,仿佛那是连接她与那个已逝世界的唯一通道。寒风卷起她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更显单薄孤绝。

就在吕忠绝望地以为夫人已经彻底心死,准备拼死上前拉她离开之时——

“哗啦!”

一块松动的碎石,毫无征兆地从断墙上方滚落下来,砸在貂蝉脚边的瓦砾堆上,发出突兀而清晰的声响!

这声响,在死寂的废墟中,如同惊雷!

貂蝉空洞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动!她抚摸着残甲的手指,瞬间绷紧!

几乎在同一刹那,她一直拢在宽大素袖中的左手,如同潜伏的毒蛇,闪电般按在了腰间——那里,贴身藏着一柄吕布昔日赠她的、锋利无比的乌兹短匕!冰冷的刀柄瞬间传递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让她死寂的神经骤然绷紧!

断墙之后,那片被阴影覆盖的瓦砾堆后,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沾满污秽和血痂的破烂袍子,身形瘦削佝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头发如同乱草,纠结着泥土和干涸的血块,遮住了大半张脸。

露出的皮肤是死人般的灰败,嘴唇干裂,布满血口。唯有一双眼睛,在乱发缝隙中亮得惊人!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幽绿色的火焰,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无尽的怨毒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是陈宫!

那个献计吕布、最终却又在曹操大军围城、吕布众叛亲离的绝境中,被绝望和愤怒吞噬,在城头怒斥吕布“不听吾言”后,最终与吕布一同走向毁灭的谋士!他竟然……还活着?!在这片被曹军反复梳理过的死亡废墟里,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幽灵!

“貂蝉……夫人……”陈宫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喘息和痰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

他佝偻着身体,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貂蝉那张苍白绝艳却死寂如冰的脸上。

“温侯……死得……好惨啊……”他喘息着,声音如同夜枭的悲啼,在寒风中飘忽不定,“白门楼……悬首……曝尸……曹贼……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貂蝉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吕布身首异处、被悬于白门示众的惨烈景象,瞬间在她眼前无比清晰地浮现!一股撕裂般的剧痛,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她死寂的胸膛里轰然爆发!按在匕首上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几乎要嵌入刀柄!

陈宫死死盯着貂蝉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那幽绿色的火焰在他眼中疯狂跳跃。他猛地向前踉跄一步,枯瘦如同鸡爪般的手,从他那件破烂不堪的袍子深处,颤抖着掏出了一样东西!

半枚!

染满了暗红色、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污的虎符!

那虎符造型狰狞,是吕布军中调遣精锐陷阵营的信物!此刻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人用蛮力硬生生掰断!血污浸透了符身上的纹路,散发出浓重的腥气!

“夫人……看……”陈宫喘息着,将沾满血污的半枚虎符,颤巍巍地递向貂蝉,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蛊惑,“温侯……陷阵营……最后的……虎符……另一……半……在……高顺……尸身上……被……曹军……收走了……”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带着令人窒息的喘息,却如同惊雷般在貂蝉耳边炸响!

陷阵营!吕布麾下那支令天下诸侯闻风丧胆的无敌精锐!高顺!那个沉默寡言、对吕布忠心耿耿、最终在白门楼前被俘不屈、与陈宫一同慷慨赴死的陷阵营统领!

陈宫喘着粗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最关键的信息,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赤……赤兔……没……没死……曹贼……舍不得……”

赤兔!那匹神骏非凡、通体赤红如火炭、与吕布心意相通、驰骋天下难逢敌手的绝世神驹!

“被……被囚在……城西……旧校场……马厩……最……最深处……”陈宫的眼睛死死盯着貂蝉,那幽绿色的火焰几乎要烧穿她的灵魂,“三……三日后……曹军……重兵押送……运往……许都……献……献与……曹操!”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寒风骤然变得更加凄厉!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尘土,如同白色的旋风,将貂蝉素白的麻衣吹得狂乱飞舞,如同无数招魂的幡旗在她周身烈烈招展!发出“呜呜”的尖啸!

陈宫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像是最诱人的毒饵,将她心中那刚刚被点燃的、名为“复仇”的毒火,瞬间催化成了焚尽一切的烈焰!吕布的残甲冰冷刺骨,赤兔被囚的消息却如同滚油浇心!献与曹操?让吕布的坐骑,去跪伏在仇敌的脚下?!

“呃……”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闷哼,从貂蝉的喉间溢出。她按在匕首上的手,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

她的目光,终于从那半枚染血的虎符上,缓缓移开,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寸寸刮过陈宫那张如同厉鬼般扭曲的脸。那里面,没有信任,没有感激,只有一片被仇恨淬炼过的、冻彻骨髓的冰寒与审视。

他在利用她!利用她对吕布的忠贞,利用她对曹操的刻骨仇恨!他要她去夺赤兔!去闯那必死的龙潭虎穴!用她的命,去点燃对抗曹操的最后一颗火星!

陈宫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那幽绿色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疯狂,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癫狂!他不需要她的信任,他只需要她的恨!足够毁灭一切的恨!

死寂,在呼啸的寒风中蔓延。只有貂蝉素白的衣袂在风中狂舞,发出猎猎的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终于——

貂蝉动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匕首的手。那只莹白如玉、曾倾倒众生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静,伸向了陈宫递过来的那半枚染血的虎符。

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粘腻、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金属符身时,猛地一颤!一股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灼烫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从指尖窜入,沿着手臂的经脉,狠狠噬咬进她的心脏!

那不是物理的温度,而是无数战死英魂的怨念、吕布临死前的暴怒、以及陈宫那刻骨诅咒所凝聚的、无形的烙印!痛得她几乎要缩回手!

但她没有!

她的指尖,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那半枚虎符!用力之大,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虎符边缘锐利的断口和凝固的血痂,深深刺入了她柔嫩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鲜血瞬间沁出,与符身上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融为一体!

她猛地将虎符攥入掌心!

那灼烫的烙印感与掌心的刺痛混合在一起,化作一股焚尽一切的决绝力量,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

她不再看陈宫一眼,仿佛他只是传递信息的幽灵。她缓缓站起身,素白的麻衣在狂风中如同燃烧的火焰。怀中那块冰冷的吞金兽面残甲,紧紧贴着她的心口。

她抬起头,望向废墟上空。

残月如钩,散发着清冷惨白的光辉,如同上天一只冷漠窥视的眼睛。

貂蝉的左手,探入素白麻衣的怀中深处。那里,贴身藏着一个用最上等的蜀锦缝制、绣着精巧兰草图案的锦囊。锦囊的丝绳,早已被她的体温焐热。

这是昔日司徒王允,在她踏入连环计这个无底深渊之前,亲手交予她的“保命符”。他曾言,若事有不谐,或觉前路断绝,凭此锦囊,或可隐姓埋名,远遁天涯,保一世平安。

平安?

在这乱世,血仇未报,夫君尸骨未寒,神驹蒙尘受辱……何来平安?!

一丝冰冷到极致的、近乎嘲弄的笑意,如同寒霜,瞬间冻结在貂蝉苍白如雪的唇边。那笑意里,没有温度,只有焚尽一切的决绝!

她的右手,那只紧握着染血虎符、掌心还在渗血的手,猛地抓住了锦囊的丝绳!

用力一扯!

“嗤啦——!”

坚韧的蜀锦,在她决绝的力量下,如同脆弱的薄纸,被瞬间撕裂!

无数细碎的、色彩斑斓的锦缎碎片,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艳丽花瓣,从她指间迸射而出!在惨白的残月光辉下,在呼啸卷起的白色尘雪旋风之中,纷乱地、绝望地、凄美地飞舞!

如同下了一场为亡者送葬的碎雪!

纷纷扬扬,转瞬便被狂风卷走,湮灭在无尽的黑暗与废墟之中。

貂蝉挺直了脊背,任由狂风撕扯着她的素衣长发。她将怀中那块冰冷的残甲,用撕裂的锦囊破布,更紧地、如同誓言般绑缚在胸口。那染血的半枚虎符,被她死死攥在流血的掌心。

她最后望了一眼白门楼的方向,目光穿透黑暗与废墟,仿佛看到了那个顶天立地、最终却轰然倒塌的身影。

然后,她决然地转身。

素白的身影,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又如同撕裂黑暗的一道闪电,义无反顾地、孤绝地融入了城西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更深的黑暗之中。

寒风卷起她身后猎猎作响的素缟,如同招魂的经幡,在残月下久久飘荡。

未亡人,何须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