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许都暗流
建安九年的初春，许都的空气里，依旧沉淀着去岁深冬的寒意，以及一种更为粘稠、更为无形的重压。铜雀台的兴建，已然拉开序幕。
宫城以西，那片被圈禁的广袤土地上，巨大的地基深坑如同大地被硬生生剜出的伤口，深不见底。泥土被翻掘上来，堆积如山，呈现出一种新鲜的、刺眼的褐红色。沉重的号子声、夯土的闷响、监工尖锐的斥骂、以及苦役们压抑的呻吟，交织成一片沉闷而令人心悸的背景噪音，日夜不息。
卞芸的马车，沿着新开辟的、还带着深深车辙印的黄土大道，缓缓驶过这片喧嚣与尘土飞扬的工地边缘。车轮碾过粗粝的路面，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车帘低垂，隔绝了大部分尘土和噪音，但那无处不在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新翻地底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铁锈般的淡淡血腥气，却顽固地透过车帘缝隙，钻入车厢，萦绕在鼻端。
这片巨大的地基之下，掩埋着什么？是前朝宫殿的残砖断瓦？还是去岁严冬，那些被以“谋逆”、“通敌”等罪名处决于此的囚徒，尚未完全腐化的尸骸所渗出的、凝入泥土的暗红？
卞芸端坐车内，闭目养神，脸上是一贯的沉静。然而，置于膝上的双手，指尖却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无意识地微微蜷曲。
每一次车轮碾过颠簸处，那细微的震动仿佛都透过车板，直直传递到她心底那片被刻意冰封的记忆深处——建安五年鄄城刑场上，张邈三族喷洒的鲜血，那刺目的红，那浓烈的腥……
马车驶离了喧嚣的工地区域，转入相对安静的宫城外围官道。车轮声变得清晰起来。车厢内，只有香炉里一缕极淡的安息香，无声地袅袅盘旋，试图驱散那如影随形的土腥与血腥。
贴身侍女阿萝跪坐在侧，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红泥小炉上的银铫子，里面的泉水刚刚发出细碎的“蟹眼”声。她提起铫子，将滚水注入一只素白细腻的定窑瓷盏中，翠绿的雀舌茶针在清澈的水中缓缓舒展，散发出清雅的香气。
“夫人，用茶。”阿萝双手将温热的茶盏捧至卞芸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卞芸缓缓睁开眼，接过茶盏。温热的瓷壁透过指尖传来暖意。她刚要将茶盏送到唇边——
阿萝的声音，如同游丝，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惊悸，再次响起，低得几乎要融入车轮的“咯吱”声里：“……还有一事……今早……掖庭那边……传来消息……说……貂蝉……昨夜……投了北邙山脚的……寒潭……尸身……今早才浮上来……”
“啪！”
一声清脆的裂瓷之音，骤然打破了车厢内死水般的沉寂！
卞芸手中的定窑茶盏，竟毫无征兆地从指间滑落！滚烫的茶水泼溅而出，大半浇在了她深青色的锦缎裙裾上，瞬间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湿痕！剩余的茶水连同碎裂的瓷片，狼狈地洒落在铺着厚绒的车厢地板上，冒着丝丝白气！
阿萝骇然失色，慌忙伏身去拾掇碎片：“夫人！您烫着没有？！”她手忙脚乱地用帕子去擦拭卞芸裙上的水渍，声音带着哭腔。
卞芸却恍若未觉！她僵硬地坐在那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指尖传来被热水烫到的灼痛感，却远不及心头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貂蝉？！那个艳绝天下、搅动风云、最终随着吕布一同坠入白门楼地狱的传奇女子？！她……竟在许都？！还……投了北邙寒潭？！
北邙！北邙山！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卞芸的神经上！那座拱卫在洛阳北方的苍茫山岭，埋葬了多少帝王将相、枯骨黄沙！而山脚那片终年寒气森森、深不见底的寒潭……卞芸的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尘封已久、带着血腥气的名字——王允！
那位设计连环计、借貂蝉之手诛杀董卓、最终却在李傕郭汜反攻长安时，被弃尸荒野的汉室老臣！传闻……他的尸骨，最终就沉在那片寒潭之底！那是他政治生涯的起点（曾治理过北邙一带），也是他凄凉结局的象征！
貂蝉……投了王允沉尸的寒潭？！
是殉主？是赎罪？还是……绝望之下的唯一归宿？！
不！不对！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卞芸的心头！以貂蝉之能，以她经历过白门楼炼狱的心志，岂会如此轻易地选择自尽？！尤其是在这龙潭虎穴般的许都？！曹操对吕布旧部、尤其是对貂蝉和赤兔马的态度，向来是既欲掌控又深怀忌惮！她的死……太突然！太蹊跷！而且偏偏是投了与王允密切相关的北邙寒潭？！
这像是一个信号！一个带着血腥和阴谋气息的信号！有人……在利用貂蝉的死，在搅动许都这潭深水！目标是谁？是曹操？还是……她卞芸？！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卞芸只觉得一股寒气包裹了全身，连被热水烫到的地方都失去了知觉！
“备车！”卞芸的声音骤然响起，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被强行压制的、却依旧泄露了惊涛骇浪的颤抖！她猛地挺直了脊背，眼中死寂的冰层瞬间碎裂，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不！立刻掉头！去城西！去旧校场马厩！快！”
“马……马厩？”阿萝正擦拭着地板上的水渍和碎瓷，闻言惊愕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和茫然，“夫人，您……”
“快！”卞芸厉声打断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急促和不容置疑！她甚至等不及阿萝反应，猛地探身向前，一把掀开了车帘！
“驭者！掉头！去城西旧校场马厩！用最快的速度！”她的声音穿透了车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急迫，在相对安静的官道上显得异常清晰。
车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住，但卞芸平日积威甚重，他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勒紧缰绳，口中呼喝着，控制着两匹健硕的挽马在不算宽阔的官道上强行掉头！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剧烈地倾斜摇晃！
阿萝被晃得惊呼一声，死死抓住车壁的扶手才稳住身形。她看着卞芸那紧绷到极致的侧脸，眼中充满了惊惧和不解。城西旧校场马厩？那不是囚禁着那匹吕布遗下的赤兔神驹的地方吗？夫人为何突然要去那里？还如此急切？与貂蝉投潭有何关联？
马车在驭者拼命的催赶下，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与宫城相反的方向——城西疾驰而去！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咚咚”声，敲打着卞芸焦灼的心跳。
然而，马车刚冲出宫城外围区域，转入一条相对僻静的、通往城西的狭长街巷，前行不过百余步！
“吁——！！！”
驭者猛地发出一声惊恐的、拉长了的勒马嘶鸣！
疾驰的马车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猛地一顿！拉车的骏马人立而起，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嘶鸣！车厢剧烈地前倾、摇晃，几乎要将里面的人抛飞出去！
“怎么回事？！”卞芸厉声喝问，一手死死抓住车窗框稳住身体，一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袖中某物。
“夫……夫人！前……前面……”驭者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和颤抖，语无伦次。
未等卞芸再次发问，车帘之外，骤然响起一片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铁锤敲打着地面，带着金属甲叶摩擦的“铿锵”声，瞬间将整条狭长的街巷填满！一股冰冷肃杀、如同实质般的兵戈之气，透过车帘缝隙，狠狠刺入车厢！
紧接着，一个如同金铁摩擦般冰冷生硬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停车！奉司空令！全城搜捕吕布余孽！所有车驾行人，一律接受盘查！”
司空令！曹操！
搜捕吕布余孽？！
卞芸的心，骤然沉入冰窟！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她猛地看向阿萝，阿萝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
卞芸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恢复平日的沉静：“外面是哪位将军当值？妾身乃司空府内眷卞氏，有急事需往城西，还请行个方便。”
她的话音清晰平稳，试图以身份压人。
然而，车帘外却传来一声极轻、却充满了嘲讽和阴冷意味的嗤笑。
“卞夫人？”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恭敬，“失敬失敬。末将也是奉命行事，职责所在，还望夫人……体谅。”
随着话音，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护手、骨节分明的手，猛地伸了过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掀开了马车厚重的锦帘！
“呼啦——！”
刺骨的夜风夹杂着浓重的、火把燃烧的烟油味和铁甲的冰冷气息，瞬间灌满了整个车厢！
帘外，火光通明！
数十名全身包裹在玄黑色重甲之中、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眼眸的甲士，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手持长戟，将卞芸的马车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跳跃的火焰将整条街巷映照得亮如白昼，也将那浓重的阴影投射在两侧高耸的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魔怪。
而在马车正前方，为首一人，并未着甲。他身材高瘦，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玄色劲装，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
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惨白色鬼脸面具！面具下那双眼睛，狭长而锐利，瞳孔在跳跃的火光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毒蛇般的竖瞳状！此刻，这双眼睛正透过掀开的车帘，如同冰冷的探针，毫无顾忌地、一寸寸扫视着车厢内的一切——惊惶的阿萝，泼洒的茶水碎瓷，以及……端坐其中、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的卞夫人！
正是郭嘉麾下，那支令人闻风丧胆、专司刺探、暗杀、刑讯的隐秘力量——“鬼卒”的统领！
面具下，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勾起，形成一个极其诡异、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夫人勿惊。例行公事，搜一搜便好。”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一种沉闷的、非人的质感，“司空有令，昨夜有吕布余孽潜入许都，意图不轨。尤其……可能涉及城西马厩重地！夫人此刻前往城西……倒是巧得很呐。”
“城西马厩”四个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卞芸！
火光跳跃，将鬼面统领那诡异面具上惨白的光泽和卞芸骤然收缩的瞳孔，映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甲士们沉重的呼吸。
卞芸拢在宽大袖袍中的右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攥紧！掌心之中，一片冰冷、坚硬、边缘锐利、带着粘腻凝固血污的金属物件，正深深地硌入她的皮肉！
那是昨夜……她秘密遣人探查北邙寒潭附近时，在潭边乱石杂草中，意外寻获的半枚染血的……虎符！吕布陷阵营的信物！断裂处还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血迹！
此刻，这来自地狱的信物，正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她的掌心。虎符边缘那参差不齐的裂痕，如同最锋利的锯齿，深深嵌入她的血肉，带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剧痛！鲜血，正顺着她的指缝，无声地渗出，将那冰冷的金属和袖中的锦缎，染得一片粘腻湿滑！
这痛楚，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她心中所有的迷雾！貂蝉之死，绝非自尽！北邙寒潭的“尸身”，鬼卒的突然拦截，直指城西马厩的“搜捕令”……这是一个局！一个精心编织、要将她、甚至将曹操都卷入其中的滔天杀局！
而掌中这枚染血的虎符，便是点燃这杀局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