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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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白天放学时间,校园里一片欢声笑语,夹杂着阵阵自行车铃声。梁月鹏拎着装着书的公文包,走在如潮的人流中,寻思着:“这个学期四个月,我生活费哪够啊?……对,把学费退掉。哎呀,这交了又退,学校要真查得严怎么办?……现在只有退了,那是嘴上吓唬人的。”次日,梁月鹏便去班主任家退学费,班主任递给梁月鹏一个纸条,说:“你到会计室去领钱。退掉就不能再来听课了啊。”梁月鹏乖巧道:“那当然。”接着纸条,到会计室顺利地领到了三张“壹佰圆”币。

梁月鹏退学费得了三百元钱,怎样立即来把它花掉即成为摆在他面前的一个简单不过的问题。他神气活现地走进光明商场,买了一双皮鞋,又买了一件上衣、一条裤子。是的,确实没啥像样的衣服穿的,布鞋穿着也臭脚,容易破。但关键的问题是,穿着寒碜不能凸显自己,连去班里上课都提不起精神,或者说引不起好的注意,这样哪行?趁此机会,买了算了,何况能促进学习,有益于考大学呢?这里要补充说明一下,对于买皮鞋还是买其他便宜但也耐穿的非皮的鞋,梁月鹏着实动了一番脑筋,最后考虑的是,一般的学生,就连县城的学生都很少有穿皮鞋的,鉴于此,决定买皮鞋。

学费退了,梁月鹏照样进班听课,但没有正式桌位了,只能穿着新衣服新皮鞋坐在过道听讲,把练习本放在前面一男生的背上做笔记,该男生不舒服得扭了扭身子,梁月鹏笑了笑,把练习本拿下,托在手掌上记了起来。

九月开学,学生们刚进入学习状态不久,中秋和国庆佳节便伴着秋高气爽,如期而至。在此节假日前夕沸腾的校园内,校广播播放起歌曲《春光美》,没唱两句便被一个女生清丽美好的声音打断:“亲爱的老师同学们,下午好!周末又到了,可喜的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和国庆节又接踵而至,‘每逢佳节倍思亲’……”

补习七班下课了,梁月鹏和学生们兴奋地从教室里挤了出来。校广播里女生的声音在继续:“在中秋佳节里,人们尽情地享受团圆、重逢的天伦之乐;在祖国生日里,举国欢腾,人民同庆,到处洋溢着一派……”小补习生赶过来,对梁月鹏友好道:“梁月鹏,你国庆节不回去吧?”梁月鹏说:“不回去,在这里复习,不敢乱跑哎。”小补习生说:“适当也要放松放松哎。”梁月鹏一下子郁悒起来,说:“一到周末我就看不下去书了,心就飞了,这是怎么回事?”小补习生说:“学会调节自己吧。”梁月鹏没主意道:“怎么调节呢?”

梁月鹏多愁善感,常常无情无绪的,此时只有呆看着快乐的孩子们在土丘顶上尽情追逐、嬉戏,只有留恋地望着县城的女生悠然地回家……

光明桥倒是一个解闷的好去处,尤其在夜晚,河面树影幢幢,水长月小,桥面上来往穿梭着各种各样的人。梁月鹏惆怅地站在桥头,不料,谢红啃着月饼,偕着高贵的双亲,恬静地散步而来。梁月鹏发现,过敏地扭头回避,紧张地趴在桥栏杆上,一动不敢动。谢红撒娇道:“妈妈,端午节是纪念伟大诗人屈原的。嗯——,那中秋节除了在秋天的正中间,还有没有别的来由呢?”桥下,河水在缓缓地流淌。梁月鹏背对着谢红他们,仍趴在桥栏杆上不动。

更大的现实的问题来了,没缴学费的连过道都不给待了。一男生松松身,不耐烦道:“太挤了,一张桌子怎能趴四个人?”坐在过道、趴在该男生桌横头的梁月鹏忽地收掉书本,趴在膝上继续做笔记,脸臊红起来。这时,班主任带着两个男生走过来,依次给每个桌位贴名单。过道里的学生纷纷收拾书包逃走了。梁月鹏瞥着已贴到跟前的别人的名单,闷闷地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收掉书本,走了出去。

梁月鹏握着高子丹给的那本《电影文学》杂志,来找高中同学张建军,他从江汉联合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光明城关中学当老师。城关中学离一中比较近。张建军住在校园内教师宿舍区,是一排砖瓦房。此时门开着,屋内,张建军和女友亲密地坐在一起共读一本书。梁月鹏走来,往里招呼道:“张建军!”张建军一抬头,惊喜道:“噢——,老同学,梁月鹏,请进!”梁月鹏进屋,张建军和女友站起身。梁月鹏开门见山道:“我在一中复习,我们班现在在每个交费学生的桌位上贴名单,这样就严格地限制了我们没交费的。我想了想,我认得县委副书记夏太虎,我想请他给我讲一下。嗯,你有自行车吧?”张建军干脆道:“有。你怎么认得夏书记的?”梁月鹏说:“我写剧本认得江汉电影制片厂厂长高子丹,我听高子丹说过他和夏书记是朋友,夏书记也写过剧本。”张建军掏钱给女友,说:“你去替我买点菜,今晚我要好好招待招待老同学!”女友温顺地接过钱,转身拿了件外衣穿上,出去了。梁月鹏轻声问张建军:“谈多久了?”张建军说:“刚谈。一个同事家属介绍的,在旁边塑料厂做合同工。”张建军和梁月鹏都坐下,梁月鹏递《电影文学》给张建军,有点激动道:“这是高子丹送给我的,上面发表他一个电影剧本《红色经典》,现在正在拍摄!”张建军接过来翻看着,不禁赞扬道:“高子丹都把剧本送给你,你俩关系……不一般啊!”梁月鹏很受用的表情。

天黑已经有一两个小时了,梁月鹏在张建军那儿吃过饭,骑着张建军的自行车,到县委县政府附近一问,就问到了夏书记的家。夏书记家是砖瓦房,与一般居民家没什么两样,此时,他家的铁栅门及木门都关闭着。梁月鹏将自行车停在门口,从车前面网兜里拿出高子丹给的那本《电影文学》,便来敲门。梁月鹏伸出手几乎触及木门,又怯怯地缩回,他在门口徘徊起来,然后鼓足勇气,走过来敲门,里面传来浑厚的男声:“谁呀?”梁月鹏敲门的手像触电似的缩回。梁月鹏屏住呼吸,说:“夏书记在家吗?”木门开,一中年男人——夏书记站在面前,隔着铁栅门,警觉地上下打量着梁月鹏。梁月鹏讪讪道:“我是下马乡的,写过……电影剧本,现在……在光明一中复习高考……考大学。”夏书记打开铁栅门,然后转身便到大桌边,指着离自己有一截儿的靠墙的竹椅,说:“进来坐。”梁月鹏怯生生地走进来,在指定的竹椅上坐下,扭头看了看墙,脸上掠过像要被审问的恐慌。夏书记给梁月鹏沏了杯茶放在大桌边,自己在大桌旁坐下,看着梁月鹏。梁月鹏还是恐慌得语无伦次道:“我没交学费,一门数学我只听……三百块,一学期要交三百块钱——”他涨红的脸上沁出了汗珠,继而伸手胡乱地揩汗。夏书记审视着梁月鹏,说:“不要紧张,慢慢讲。”梁月鹏静了下来,说:“听一门课就要交三百块钱,有些不合算,我想求求您……”夏书记问:“学校现在怎么了?”梁月鹏说:“他们现在在桌上贴名单,只要不交费的就……今年夏天我到高子丹家去,高子丹还说到了您……”夏书记这才搞清“来由”,欣喜道:“噢,高子丹你认得,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梁月鹏说:“没什么关系,就是写剧本找他……”说着站起来,递上来《电影文学》,“这是高子丹送给我的,里面有他的电影剧本《红色经典》。”夏书记接过翻看了一下,转而说道:“写剧本和考大学是两码事,你让我怎么和学校说?”把杂志还给了梁月鹏。梁月鹏请求道:“夏书记,这对您是小事,对我们却是大事,您只要写几个字就行了。”夏书记说:“这怎么合适?”说着站了起来,往门口挪动脚步。梁月鹏也站起来,说:“夏书记……”哽了哽。夏书记说:“这个……”往门口扬着手。梁月鹏依依不舍,却不得不走向门外,一边说道:“夏书记,指望您了……”

梁月鹏真的很奇葩!没交学费,竟去找县委副书记给自己说情,他不知道把县委副书记当作什么人了,反正就去找了。很明显,夏书记并没有答应他,但他就是认为夏书记已经答应了,只是答应得不太明显而已。于是,次日,梁月鹏怀着激动的心情,冠冕堂皇地来到光明一中校长办公室,对校长文绉绉道:“我昨天晚上去县委夏书记家对夏书记讲了一下,我学费交了又退了,现在想继续听课,就不补交学费了。”校长爽快道:“噢,夏书记和我是老同学,你先去听吧,我这一阵子忙……”说着起身走了。梁月鹏接着来到班主任家,对班主任说明情况后,班主任热情道:“你对夏书记和王校长都讲过了还有什么说的呢?这样,你还去听课,就坐原来的位置,我马上去安排一下。”梁月鹏觉得还是自己了不起,学费退掉还能照常去听课,就是与众不同啊。

随着放学铃声,光明一中校园内沸腾起来。接着,校广播播放起雄浑的交响曲。补习七班仍在上课,身旁放着一摞资料的地理老师的讲课受到很大干扰,他取下眼镜,眨巴着眯缝眼,说:“明天下午课外活动接着讲。”交响曲渐息,地理老师又戴上眼镜,说:“好,我们接着讲。如果我说,国际日期变更线是一百八十度经线……”交响曲陡然响如潮涌,地理老师又取下眼镜,说:“不讲了。”学生们笑了一下。交响曲又渐息,地理老师略想了想,又戴上眼镜,说:“好,我们接着讲。如果我说,国际日期变更线就是一百八十度经线……”交响曲陡然又响如潮涌,地理老师很不耐烦了,他又取下眼镜,说:“决定不讲了。”学生们又笑了一下。梁月鹏已坐到了原来位置。过道里已没有学生了。

这日黄昏,晚霞溢满西天。补习七班刚打扫过卫生,桌上架满了板凳,覆满了灰尘。梁月鹏拎着装着书的公文包走到门口,伸头往里望,只见中间靠墙的位置,王继红趴在自己清理出的一小块洁净桌面,静静地,在孜孜不倦地做作业。梁月鹏进来,在另一边找个地方,擦了桌凳,坐下看起书来。实际上,梁月鹏已经暗恋上王继红了。暗恋的人常常有一种错觉,觉得对方肯定也喜欢自己,非常肯定。于是,王继红的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笑,都会引起梁月鹏的密切关注。

不久,在一次抽样考试后,班主任在班上讲话:“这次抽样考试,王继红总分第一!谁是王继红?站起来让大家看看。”说着目光搜寻着下面。男女学生们纷纷扭头望去。王继红站起来,又静静地坐下。忽然,坐在正式位置的大光头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跟着鼓起掌来!梁月鹏涨红着脸,不时地看一眼心爱的王继红。众掌声越来越紧!谢红不服气地噘起小嘴,闻掌声不止,倏地起身,蓦然回首,气鼓鼓地说了两句什么,索性装起书包,赌气地走了。班主任笑了笑道:“放学了,下课!”

现在提倡做理性经济人,而梁月鹏与理性经济人相距甚远,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他把退学费得来的三百块钱主要用来买皮鞋和衣服了,于是,时间不长,生活就成问题了,没钱吃饭了。他为什么就不筹划一下呢?为什么就不用一些简单的加减法来算计一下呢?梁月鹏大概比较喜欢借钱,就像他比较喜欢暗恋一样。

晚饭已经没吃了,天色已黑,梁月鹏来找张建军借钱,不巧,门虽开着,灯也亮着,但见屋内床上四条着衣的腿缱绻在一起,人像是睡着了,是张建军和女友在热恋中。梁月鹏只得离去,但想了想,门开着让别人撞进去不太好,还是做个好事吧,便又回去将门轻轻地带上。

肚子在咕咕地响,吃饭的钱尚无着落,对,去找李秀云借。一幢宿舍楼,家家灯火,还有年轻女子出至阳台收衣服,这都会勾起一个在借钱以充饥的游子对家的无限渴望。梁月鹏穿着新皮鞋在吃力地登楼梯,肚子又饥饿地咕了一声。李秀云家在三楼,两室一厅,陈设华丽。灯光红艳的卧室里,婴儿幸福地酣睡在摇篮里。客厅里,戴着变色大眼镜、跷着腿的李秀云和丈夫相倚而坐,共阅一本装帧精美的大影集,李秀云显得洋气十足。传来音乐般的门铃声,李秀云头也不抬道:“请推门儿。”门被推开,面无表情的梁月鹏走进来。李秀云一抬头,脸上掠过诧异的神色,转而豪放道:“哟,梁月鹏,久违久违,近况如何?请坐。”梁月鹏在一边轻轻坐下,肚子又饥饿地咕了一声。李秀云说:“现在在哪任职?”梁月鹏语塞:“……”李秀云显得洒脱地笑道:“我们高中同学嘛,有什么事?”梁月鹏木木的,嗓子又沙哑了,沙哑道:“我以前……借你十块钱……现在还没有。”顿了顿,“我还在这里复习,我还想问你借一点钱。”李秀云藏在变色镜后的大眼睛狡黠地一闪,看了看丈夫,说:“对不起,我们现在有孩子了。这不,上礼拜一个朋友从日本给我们的贝贝带回一个大影集。”说着递过大影集,“我们的贝贝现在消费很高,营养也得跟得上……”梁月鹏接过影集,漠然地翻看着影集中贝贝各种照法的相片,然后站起身,返还影集给李秀云,看着李秀云及其丈夫,竟结巴道:“你们……你们在、家……”转身走了。梁月鹏走后,李秀云对丈夫轻声道:“我们这个高中同学有点走火入魔,一个劲儿要写剧本,戴着我送给他的校徽去拉赞助,被人家给抓起来了。公安局派人到我们学校来调查,我正在上课,突然警察来找我,全班同学都望着我,我都吓死了,我以为我犯了什么法了呢。”

难道我真的要饿一夜吗?不可能,人间自有真情在嘛。如果我挨饿了,那就说明这个社会有问题,而不是我有问题,这是肯定的。梁月鹏来到光明桥头,看月色朦胧,感世事沧桑,怎么连一顿饭都弄不上嘴呢?桥下,河水在缓缓地流淌;天上,乌云渐渐散去,月亮出来。月光如水般洒在梁月鹏身上,梁月鹏有如雕塑一般,伫立着,一动不动。“月鹏,来给你五块钱。”梁月鹏一惊,扭头看去,只见梁老五撂了一张纸币在地上,转身急急地向在不远处站着的几个痞里痞气的男青年走去。梁月鹏愣了一会儿,向前走了几步,弯腰捡起钱来。梁月鹏得了这五块钱,首先到小饭馆搓一顿,然后用剩余的做路费,次日上午便乘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