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

母亲从怀里摸索出一块裹得严严的陈旧的手帕,然后一层一层打开,把包着的旧毛票统统数给了梁月鹏,总共只有二十几元几角,另外还有一些分币。
土坯大屋山墙外,母亲借风扬米,扬完后,梁月鹏撑着口袋,母亲将白花花的大米装进口袋里。为了小心起见,母亲在口袋上缝上一截儿红头绳,一边对梁月鹏说:“这红头绳做个记号,别给别的伢们拿错掉拿跑掉了。”又看了看梁月鹏这身衣服,“你这身衣服从哪来的?”梁月鹏不情愿道:“你问这干吗呢?”母亲说:“月鹏哎,在外头不要瞎搞,花钱要算着花,你在青溪被搞进去了你可记得了?”梁月鹏不耐烦道:“你又讲那个干吗?都过去了。”母亲似嗔非嗔道:“都过去了,你可晓得你在青溪被搞进去了我日子是怎过的?我眼泪淌了多少?我哪天夜里能睡着觉?”梁月鹏看了看母亲,有所感动。
行驶的公共汽车上,拥挤不堪,不少都是学生,腿边是大袋小袋的东西。青年售票员把梁月鹏腿边的有红头绳记号的一袋米拎走,一边说:“这里哪有空子放东西?”拎到前面老年驾驶员座位跟前去了。梁月鹏说:“哎哎哎!”想拦却没拦住。
客车来到光明汽车站前停下,其他学校的学生慌乱地下车,下米。梁月鹏欠着身盯了前方半晌,有红头绳记号的一袋米仍在,他又放心地坐下。客车门关闭,客车启动。
透过行驶中的车窗看见光明一中了,客车在剩下的几个学生的叫喊声中停下,学生们下车,下米。梁月鹏倏地跳下车,指着一个小男生拖下的一袋米,急促道:“这米是我的。”小男生奇怪地瞅着梁月鹏道:“是我的,你认错了。”梁月鹏一看,口袋上没有红头绳,便把口袋移过来看,口袋上还是没有红头绳。小男生友好道:“十有八九在车站门口给联中学生下下去了。”梁月鹏额上汗珠滑落!小男生同情道:“车前头你有没有找过?我在上车时看见有人把一袋米拎到驾驶室跟前去了。”梁月鹏一脸茫然,寻思着,只有看着小男生和别的学生各自提着米走了,一时不知所措。看到一辆客车驶来,急忙招手,客车停,梁月鹏上了车。行驶的客车上,梁月鹏心急如焚。
客车来到终点站——省城汽车站停车场停下,梁月鹏从车上跳下来,急急走进值班室,一反往日羞怯之态,问一位值班的老者:“请问老人家,我在光明念书,我带一袋米乘下午两点半钟从下马出发的班车,下车时却发现下下来的米不是我的。我想,可能是丢在车厢里。请问那辆班车现在在哪?”老者伸手指了指道:“还没走。”梁月鹏赶到那辆客车门跟前,车门开着,老年驾驶员和青年售票员正在里面打扫卫生。梁月鹏伸头往里望着,恳切道:“我是坐你们的车在光明一中前面下车的,下车时却发现下下来的米不是我的,不知道可丢在车厢里?”老年驾驶员面无表情道:“没发现。”继续打扫卫生。梁月鹏不相信道:“你们要是看到就给我,这米是我妈一粒一粒从地里抠出来的。”眼睛直往车厢里扫视。青年售票员眉头一皱,盯着梁月鹏耍嘴道:“大米现在也不值钱,一斤三毛,你一百斤不就只值三十块钱嘛,哪上面不花三十块钱?你一小袋米还没有一百斤。”梁月鹏较真道:“你们要是看到就给我,就像你讲的,也不值多钱,你想一想看放哪儿了?”青年售票员不耐烦道:“哎——,你是说我们把你米偷了,你上来找,好吧?”梁月鹏上车,前后寻找一番,没有,下车走了。没走几步,梁月鹏又回来,恳求老年驾驶员和青年售票员把他带回去,他们同意了,显然是免费的。
不管怎样,是一种了结、一种解脱,梁月鹏异常坦然地坐在行驶的那辆客车上。客车已经驶出省城,行驶在郊外开阔的大地上,此时太阳快要落山,红彤彤的,甚是好看。梁月鹏前面隔了几排坐着一对准新人,显然是从省城置办新衣服返回,身旁的大皮包上放着新买的艳艳的塑料花。准新郎和准新娘歪起头说话,梁月鹏这才看出是即将结婚的张建军和女友,张口便想喊,却止住了,梁月鹏一时有点激动!梁月鹏看着窗外,光明一中跃入视野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衣袋,心里在盘算着。老年驾驶员回头看了梁月鹏一眼。车停,梁月鹏掏出一把毛票,赶紧走到前面,丢在张建军和女友的塑料花上,真挚地对张建军说:“你们结婚我预先也不知道,也不多。”张建军一愣,反应了过来,说:“不要不要,你现在我们……”梁月鹏匆匆跳下车,却绊倒在地,又立即爬了起来。
客车已远去。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落日的余晖斜照大地。梁月鹏丢失了母亲给他备置的大米,空落落地向在就读的光明一中走去,突然,一种对母亲的思念、感恩、愧疚及自己发奋之情在他的心中升起:
每一次回家
家里都有位端详我的妈妈
每一次醒来
床头都有位抚拍我的妈妈
每一次饥饿
灶下都有位烧火的妈妈
每一次病痛
眼前都有位焦灼的妈妈
哦,妈妈
孩儿正在奋斗
灿烂辉煌时回家接妈妈
每一回凝望
星光里都有位朴实的妈妈
每一回思乡
乡情里都有位慈祥的妈妈
每一回哭泣
泪水里都有位模糊的妈妈
每一回失眠
辗转中都有位白鬓的妈妈
哦,妈妈
儿子正在奋斗
灿烂辉煌时回家接妈妈
梁月鹏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司圣和和卜心放都听见梁月鹏刚才说梦话了:“我考上大学了!”卜心放笑道:“乖乖,做梦都考上大学了。”司圣和理论道:“这考大学把人折磨得够呛。”梁月鹏欣慰地笑了笑。
接下来,梁月洲又送钱给梁月鹏,使梁月鹏渡过了又一个经济难关。
隆冬到了,下起了大雪。补习七班里,大多数学生穿得比较单薄,但他们仍在认真地上晚自习,咳嗽声,鼻塞的呼啦声,打喷嚏声,此起彼伏。一个女生打了一个雷鸣般的喷嚏,引起哄堂大笑。梁月鹏在做作业,忽然想起什么,犹犹豫豫地站起身。原来这是元旦前夕,教学楼上的教室里隐约传来庆祝元旦的欢笑声和歌声!
梁月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披着雪花来到教学楼上初三(1)班教室门口,门紧闭着,他便靠着门注意聆听室内孩子们的嬉笑声。门忽然打开,梁月鹏往里一跄,和开门的男生撞个满怀。室内正在举行元旦晚会,悬灯结彩,披红挂绿。男生亢奋道:“我认识你,进来给我们表演个节目吧。”不容分说地拉梁月鹏来到中间一片空地的中央,围桌而坐的学生们鼓掌欢迎!男生大方地向大家介绍:“这位是补习班的大哥哥,论知识,他懂得一定比我们多,那么他的歌唱得怎样呢?”学生们齐声喊起来:“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梁月鹏顿了顿,慌乱道:“现在我来给大家演唱一首……往日的歌……名字叫《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紧接着便唱:
我爱五指山,
我爱万泉河,
双手接过红军的钢枪,
海南岛上保卫祖国。
啊五指山,啊万泉河——
卡壳了,梁月鹏接着重来,当再次唱到“啊五指山,啊万泉河——”时,又卡壳了,他头一耷拉,臊红着脸退了下去。
雪花飞舞中,梁月鹏来到补习班区域。教学楼上某教室里传来女声合唱《春光美》,梁月鹏闻声回身,来到铁栅栏前,痛心疾首地仰望楼上,女声合唱《春光美》更加响亮、纯真和抒情……
浓雾弥漫,浓雾中人影憧憧,阳光从浓雾中透射过来,一朵朵挂着露珠的油菜花婀娜娇艳,这是一片黄色的油菜花,田间缀满了晨读的学生,晨雾正在阳光下飞散……
司圣和、卜心放和小补习生都站在院内背书,房东妻在井沿打水洗菜,小儿子在跟前玩。铁门被推开,梁月鹏一脸的雾气,拿着书,兴致勃勃地进来,他来到司圣和跟前,说:“我第一轮复习全部结束!还有一轮!”司圣和向梁月鹏伸出一个大拇指!梁月鹏、卜心放和小补习生都笑嘻嘻的。梁月鹏转身来到井边房东妻跟前,看着新鲜的猪肉、蔬菜,说:“哇,真新鲜的菜啊!”房东妻热情道:“等中午烧好了,我来盛半碗给你们尝尝。”梁月鹏谦让道:“你们自己吃吧,我们是房客,怎么能吃房东家的菜呢?”房东妻说:“你们现在念书也不容易,也比较清苦。”
一日,春雨蒙蒙,梁月鹏一个人在租房里,很有兴味地趴在桌边写着端正的方块字:
你趴在补习班中间靠墙的一隅。从去年至今日,不曾听你一句话语,不曾见你一朵笑容;唯有一次放学,你走在教室前面,后面一女生喊你,你方回首,嫣然。远望你:苗条,婀娜,肃静;近看你:素雅,端丽,小步轻快,翩然而去。但你汪着泪以至眼睑都腌成棕褐色的眼睛,无不给人留下惆怅和遐想……
你三四小时的晚自习都捉着笔在书写,静静的,长发披在肩头,并不厚实的上衣在暗暗抵抗着喷嚏连天的严冬。你不曾动一动,只见你安详的前额和攥着笔的小拳头。有一次,你矜持地扭转腰肢,和后面的一个女生讨论问题……难细看金口,不曾听玉言!
你和着春天的旋律剪掉长发、扎起独把,你依然捉着笔在书写,静静的,却袒露起洁白的颈项和耳朵,鲜淡的上衣正在编织一个绮丽的梦。突然,你咳嗽一声,金笔从你攥着的小拳头里滑落,你猛然捂起起伏的胸口……
亲爱的姑娘,我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星期六下午想起了你,蓦然想起给你一个由衷的寄语:今年,明年,一定要金榜题名!!
连写带欣赏和修改,花了梁月鹏两三天时间,这两三天梁月鹏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中,他不断地把这篇散文诗拿给室友们看,以赢得他们的赞许。
小补习生很喜欢梁月鹏,有时候还跑过来和梁月鹏同床共褥,但时间不长,出岔子了。一日午后,司圣和和卜心放稍事休息后起来在看书,梁月鹏仍躺在被窝里午睡。小补习生突然跑来,一下子揭开梁月鹏的被子,不料梁月鹏裸体躺着,阴部夹着纸!司圣和、卜心放和小补习生都好奇地看着,梁月鹏难堪道:“搞什么搞?”梁月鹏很快把被子盖上。司圣和、卜心放和小补习生哈哈大笑起来。此后有好几天,梁月鹏都不理小补习生。
一日晚间,补习七班里,学生们在抓紧复习,班主任进班,若有所思地在下面转了一圈,然后走向讲台,说道:“同学们,请原谅,耽搁你们几分钟时间。”学生们纷纷抬头。班主任说:“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下午,学校接到一封来自沿海地区一家乡镇企业的信。”学生们纷纷搁笔,注目倾听。班主任说:“这家乡镇企业刚刚兴办,现在需要一批懂文化、有知识的年轻人。我讲简单明了一点,录用办法是:按去年高考成绩,从高分到低分择优录取。”学生们议论开了,一片嘈杂。班主任说:“这也许是一个难得的就业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们经常看到工地上拎泥桶的农民工,头发乱糟糟的,到人家跟前一股汗腥气,这是什么社会地位大家应该很清楚。我不是看不起他们,我是说不要满足于此,我今天是农民工,但我明天就要有所发展!”他的腔调变得低沉起来。学生们静了下来。班主任说:“四年前,我带一个复习班,还就是这个班。”象征性地打量了一下教室上下,“班里一名成绩上乘的女生,在高考前两个月,母亲去世了……”学生们有的眼睛湿润了。班主任说:“她站着哭,她坐着哭,她走着哭,她饭吃着吃着哭,她课上着上着哭,她觉睡着睡着哭……她怎么能接受母亲死了呢?她从来也没想过母亲会死呀!”大光头睁着泪汪汪的眼睛,梁月鹏的眼泪流了下来,司圣和和卜心放在擦眼睛,王继红已经埋头抽泣起来了……一片抽泣声!班主任没有流泪,继续说:“我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星期六下午把她叫到我家,对她严肃地说:‘你不能再哭了!你现在只有以最优异的成绩来报答你九泉之下的母亲,也只有拿大学通知书到你妈妈的坟头祭奠!’”有几个学生已哭出声来,王继红厉害地抽搐着,大光头抹了一把泪,梁月鹏泪流满面!班主任说:“后来,她终于考上省外一所专业很不错的高中专学校。”“吱呀”一声,门开,走进来一位风姿绰约的姑娘。班主任一看,笑道:“同学们,她来了,来看你们了。”一阵暴雨般的掌声!姑娘一边转悠,一边意味深长道:“刚才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说了一个招聘的事。不谦虚地说,我就是这家乡镇企业的厂长……”学生们惊羡,班主任微笑着。姑娘略带倦容道:“在‘以质量求生存,以人才闯市场,以责权利抓管理’的治厂宗旨下,我累得有时连觉都睡不成。目前,我国正以沿海为龙头,带动全国各民族、各地区向一个务实的光明的前途大踏步进发。我建议,你们成绩尚可的最好还是继续复习。我给你们算了算,现在离高考整整还有一百天。你们再挥手,再昂头,再奋进,成功就将属于你们!”学生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姑娘说:“高中毕业生已经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础。我这次来只招三名,入职后有继续学习的机会,有意者请与班主任老师联系。”
晚自习后,梁月鹏与司圣和、卜心放回到租房和小补习生一起谈论此事。梁月鹏向往道:“我真想去!说实话,我真给考大学考怕了。”司圣和冷不丁道:“你去行,说不定她没谈对象,你俩还能谈上。”大家哄然一笑。梁月鹏笑得合不拢嘴。卜心放对司圣和说:“你不能对梁月鹏讲这样的话,你讲这样的话梁月鹏晚上肯定睡不着觉,你信不信?”小补习生笑嘻嘻道:“我信。”司圣和附和道:“我也信。”他们都看着梁月鹏。梁月鹏有点激动道:“你们这样讲,我确实高兴!说实话,那也是没影子的事。”继而叹了一声,“还是继续高考吧,不能半途而废。虽然她说有继续学习的机会,那也不能和上大学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