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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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凋零,杂草变色,季节更替,冬天来临。梁月鹏在家继续复习,趴在土书桌边看高考的书,精神专注。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是梁月芹,她走到小屋门口,伸头往里喊道:“三哥,三哥,三哥……”梁月鹏扭头看去,问:“月芹,什么事?”梁月芹走了进来,说:“整个梁园行政村现在集中起来扒标准塘,一家出一个劳动力,昨天我去过了,今天你去吧!”梁月鹏说:“我没时间,我不正在复习嘛。”梁月芹说:“昨天我抬了半天大土,现在我肩膀还疼。大哥家任务都干完了,大嫂在讲,不能叫月鹏来干半天啊?都惯养着他。”梁月鹏说:“她在逞什么能?我家的也不要她帮忙。”梁月芹说:“她讲得也对,爸妈也叫我来喊你的。”梁月鹏知道磨不过去,答应道:“好,我马上去。”梁月芹高兴地一转身走了,一边说道:“妈答应我到桃源大姨娘家玩!”

田野里,人们纷纷拿着工具向一个插着一杆红旗的地方拥去。一条偌大的塘堤上,梁荣光村长站在红旗下,左手执着无线喇叭在大声讲话,右手大幅度比画着:“昨天大家干得不错,啊,今年冬天,啊,我们梁园行政村坚决响应乡党委乡政府的号召,啊,扒几口标准塘,为明年的水稻丰收打下,啊,什么灌溉基础。我现在站着的这个梁园自然村的大弯塘,啊,有个葫芦嘴,这个葫芦嘴说起来是个葫芦嘴,啊,实际上可不小。”有人笑了一下。梁荣光得意道:“经村委会研究,啊,我们决定建一条大堤,把这个葫芦嘴隔开,啊,这样这边就变成了一个方形的标准塘。先干完的可以帮助没干完的,虽然现在是单干,啊,我们也要发扬互帮互助的精神嘛。好,我的话完了,大家开始干吧!”群众纷纷干起来,用铁锹挖土放在箩筐或用旧的塑料编织袋做成的泥兜里,然后两人抬着或一人挑着,送到指定位置堆积成堤。

梁月鹏在前,吃力地和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妇女抬着土走,中年妇女照顾地把扁担上的泥兜绳往自己跟前抹了抹。梁荣光走来,笑嘻嘻地看着梁月鹏道:“这不是大学生吗?来抬大土啦!”梁月鹏脸唰地红了,他难受地看了一眼梁荣光,吞吞吐吐道:“是是,来抬大土,边在家复习边抬大土。”梁荣光看着梁月鹏吃力地走去,又得意地把喇叭送到嘴边,说道:“我们梁园自然村要带个好头,啊,我梁荣光就是梁园的嘛,啊。这个,知识分子要跟工农群众相结合嘛,啊。这个这个,毛主席他老人家生前讲过嘛,这个,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啊。我们要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嘛,哈!哈!哈!”抬着土走着的梁月鹏脸上掠过气愤的神情。梁荣光快乐地看着走远的梁月鹏,继续对着喇叭说道:“梁月鹏!梁月鹏请注意,梁月鹏请注意,请你让女同志抬前头……”因为泥兜绳靠近中年妇女,梁月鹏个子又明显高于中年妇女,这样土的重量明显偏在中年妇女一边。梁月鹏听到喇叭声,神经质地回头看了看,赶紧歇下,和中年妇女换过来。梁荣光注视着,对着喇叭说:“很好,很好。”这时有一个面相强悍的小伙子走过来,梁荣光放下喇叭,殷勤地对该小伙子说:“小李晚上不要走了,今晚菜在我家烧。今晚乡政府是你治安值班?”小李说:“是。”梁荣光挽留道:“不要紧,喝过酒再走。我家还有两瓶叫什么贡酒?”

傍晚,梁月鹏妈在堂屋里撒谷喂鸡,一边“喌喌”地呼唤着,一群鸡在地上杂沓地啄食。梁月鹏趴在大桌边吃干饭,就着炒青菜和腌菜。梁月鹏爸从外面进来,愤愤道:“一个人头缴六块钱,我家要缴三十块钱。”梁月鹏妈停止喂鸡,说:“从哪儿搞这三十块钱呢?”梁月鹏爸说:“不行再把那几十斤小麦面明天上集给卖掉。”梁月鹏妈说:“又要卖小麦面,月洲、月鹏早上光吃粥没劲,就要摊粑粑吃,你又要卖小麦面?”梁月鹏爸说:“那搞一袋花生去卖。”梁月鹏妈说:“挨都挨不得,那几百斤花生到春天价格涨了再卖,积攒下来钱要给月洲盖砖瓦结构。”梁月鹏吃完了饭,站了起来,说:“村子要收这个钱干什么?”梁月鹏妈说:“扒塘用的。”梁月鹏疑问道:“扒塘我们不是自己扒吗?也没请人扒。要什么费用?他吹喇叭的费用?”梁月鹏爸恨得咬牙切齿道:“大队那几头货把红旗举到哪个村,就要到哪个村喝,他们不借着扒塘收钱从哪儿弄钱喝猫尿呢?”梁月鹏气愤道:“不缴!”梁月鹏妈说:“你不缴,其他人家缴。”梁月鹏气恼地思索着,突然来了主意,说:“我去叫他们都不要缴!”

天色已黑,梁月鹏发动了梁月洲和梁开强,三人分头挨户去各家做思想工作,建议不能缴这个冤枉钱,大家积极响应,很快在梁月鹏家土坯小屋内聚起会来。自梁月鹏土书桌所临窗户外,可见该蒙着白塑料皮的窗户上泛着灯光,白塑料皮既厚实,又陈旧、泛黄,通过它看不清里面,只依稀可见影子晃动,并听见屋内乱哄哄的声音。

梁月鹏土书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济济一屋,或坐或站着,还有人在翻梁月鹏土书桌上的书看,大家纷纷议论着。一个中年汉子说:“我们自己的塘自己挖,要缴钱搞甚个?”一个青年妇女说:“想钱想疯掉了也不能这样搞。”其他妇女,其中有和梁月鹏一起抬大土的胖墩墩中年妇女,同声附和道:“对对,就等于是抢人钱。”一个肤白面丰、名叫翠花的年轻孕妇在梁月鹏的土书桌边翻着一本《世界历史》课本,一边说:“我家农业税、提存一样也没少缴,凭什么要缴这个钱?我要把钱黑缴掉了,我家长根打工回来不骂死我?”一个脸皮黝黑、名叫梁黑森的少男佯嗔地插了一句:“长根回来不休了你?”哄堂大笑。另一个长相端正、名叫梁长春的少男俏皮道:“休了你你嫁给俺,我爱你翠花!”做着俏皮的动作。又哄堂大笑。翠花嗔怒道:“这伢们在这插什么嘴?”说着就举手佯装着要来打梁长春,梁长春和梁黑森一溜身跑了。

梁荣光家在喝酒、划拳,除了梁荣光和小李,还有几个人。一个小女孩跑进来,直奔向梁荣光,急切道:“爸、爸、爸,村里人都在梁月鹏家那小屋开会!”梁荣光等人一下子愣住了。

梁月国家,梁月鹏妈往里屋伸着头,喊道:“月国,月国,月国……”梁月鹏爸急得来回直跺脚,一边说着:“这伢们,吃饭吃野掉了,把全村人招到家里来开会,要犯王法的!”梁月鹏妈伸着头继续喊道:“月国,你去叫他们走,别在我家开会!”

梁月鹏家土坯小屋内,一长相漂亮、穿着入时的年轻女子,她是梁老五老婆,骄傲道:“反正我不缴,要缴我叫梁荣光问我家老五去要。”梁月鹏、梁开强、梁月洲兴奋地看着大家,附和着。翠花大方地提议道:“让梁月鹏给我们讲几句话。”大家安静了一些,梁月鹏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今晚、今晚……把大家叫过来开会是要、是要……”梁月洲老成一些地插上:“我来讲。今晚我们避开村长和组长来开这个会,是要我们大家统一行动,一律不缴这六块钱……”

梁月鹏土书桌所临窗户外,梁荣光、小李和一个中年男子,他是村民组长,刚才划拳喝酒也在,他们趴在窗户边,鬼鬼祟祟地往里侧耳倾听,一边嘀咕着。村民组长悄声道:“这家伙们在搞什么?怎么不通知我们?”梁荣光悄声道:“这家伙们真开起会来了。”村民组长悄声道:“这家伙们在搞什么名堂?想造反啊?”小李悄声道:“不想好了,敢对抗政府?”

梁月国家里屋内,梁月国妻侧卧在被窝里哄着婴儿睡觉,梁月国蹲在地下,一边给儿子洗脚,一边满不在乎道:“事先我也不晓得这事,他们也没对我讲。”梁月鹏妈站在跟前,说:“你不去管,谁去管?以前你爸当干部的时候梁荣光带头闹,现在梁荣光当干部了他们闹起来了。”梁月国说:“随他们去闹。”梁月鹏妈拉了拉梁月国的胳膊,悄悄道:“你没看到乡政府那小李在他家吗?”梁月国惊奇地抬头望着母亲,母亲加重了语气道:“他一人能打十个!”

梁月鹏家土坯小屋内,梁月鹏对大家激动道:“这次会是我发动的,有什么后果我一个人承担!”梁月鹏爸走进来,对大家以劝说的口气道:“哎,你们走吧,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讲,今天就到这儿了。”大家正值兴头上,根本没注意到梁月鹏爸,仍在众说纷纭:“我们都说好了,谁都不准缴啊,谁缴,谁就是叛徒!”“这一分钱都不缴恐怕也讲不过去,要不,少缴一点,从六块降到三块,你们看怎样?”“我家一分钱都不缴,都单干好几年了,又不是以前大呼隆时候。”“大呼隆是集体,也用不着凑我们私人的钱。”“你这大哥也真是,要不缴,就一分钱都不缴,为甚个还要从六块降到三块?”“自己的塘自己扒,要缴钱搞甚个?你给我讲清楚!讲清楚了我就缴,不讲清楚我坚决不缴!”……

梁月鹏土书桌所临窗户外,梁荣光、小李和村民组长仍附在窗边侧耳倾听,并小声议论着。梁荣光说:“这家伙们不是造反是干什么?还得了!”村民组长说:“这是梁月鹏起的头,这家伙考不上大学,在家发动人民起义了。”小李说:“我来把他带走!”小李此言一出,梁荣光和村民组长便扭头鼓励地看着小李。

梁月鹏家土坯小屋内,梁月鹏爸干咳两声,举起双手,抬高声音,对大家以恳求的口气道:“哎!哎!哎!这个事情我们明天再讲,啊,明天再讲,啊,今天就到这儿了……”大家注意到了,纷纷动身,准备出去。突然传来一声断喝:“不许动!”大家一齐向门口望去!小李一个箭步冲进屋,问道:“哪个是梁月鹏?!”梁月鹏惊愕道:“我是!”小李上来就把梁月鹏双手弯到背后,推着就往外走!大家都惊愕地看着。父亲走上来拽着小李道:“哎哎,我儿子不懂事,我已经在埋怨他了,啊。别、别把人带走。”小李说:“先带他到乡政府问问情况!”梁月洲、梁开强和第一个发言的那个中年汉子都拽着梁月鹏不让小李带走,一边说:“哎哎哎哎哎,有话在这儿问,别把人带走……”翠花大声道:“有话好好说,别搞得就像土匪一样!”梁荣光拿眼瞪翠花,斥责道:“你别在这废话!”村民组长站在一边观望着。

梁月鹏被带到乡政府一间砖瓦房里接受审讯,小李劈脸给梁月鹏两记耳光,接着又往他脸上打了两拳,凶狠道:“下次敢不敢私自召集人开会了?”梁月鹏被打了个趔趄,畏缩道:“不开了。”小李发狠道:“我问你敢不敢了?”梁月鹏胆怯道:“不敢了。”小李伸手托住梁月鹏的下巴,冷笑道:“说你墨水喝多了,你还不够格,大学都考不上!你还瞎胡闹!”

梁月鹏妈到村长梁荣光家求情,梁荣光发怒道:“这还得了!没经过我们村委会同意就把全村人招到家里开会,这不是发动人民起义吗?”目光躲闪了一下,“我们收钱……收钱是经过村委会研究的,也不是我梁荣光一个要收……”站在梁荣光面前的梁月鹏妈焦急道:“荣光,去乡政府说说好话,啊,月鹏年轻不懂事,他回来我好好教训他,我们两家也不能因为这个事落下冤仇,还没出五服嘛。”梁荣光说:“这还得了!月鹏你们要管管,念一点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这样以后会吃大亏的!我村长不干了,让他来干,他能干好吗?这个事没完!”梁月鹏妈说:“荣光,荣光,他回来我好好教训他,你看,以前他有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村里的事?没有吧,他这不是不懂事嘛。”梁荣光说:“这还得了!这叫无法无天,无组织无纪律!”梁荣光边说,边来回走动着,并不断用力地干咳着。

梁荣光当然不会总在家里待着,他要去乡政府参与处理呢。次日一早,他便来到光明县下马乡党委政府,和自己的表叔——乡党委书记攀谈。书记严肃道:“荣光,快让小李去把人放了!随随便便就能把人关起来?”梁荣光诧异道:“表叔,就这样放了他?”书记说:“你想怎么样他?还想逮捕法办他?”梁荣光力争道:“他没经过我们组织同意就把群众招到家里开会,这是发动人民起义。”书记不以为然道:“人民起义,这二三十人也算人民起义?小题大做!”梁荣光争辩道:“我们收钱是要买涵子呀,那大埂就光靠缺口过水呀?”书记说:“得了得了,几截涵子能值几个钱?我说荣光,我当书记你们沾了光,但也不要瞎搞,啊,能为群众做点事还是要多做点事!”梁荣光说:“表叔,这样放回去,也太轻了,那他以后不还要闹事?”书记更加严肃道:“荣光,说句实话,当初我是心一热才答应你们当村干部的,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一定是好事。快去放了!”转身不再理会梁荣光。

梁月鹏家土坯小屋旁,草木稀疏、枯黄,吊环依旧挂在空中。小屋内,梁月鹏睡在被窝里瑟瑟发抖。门口传来脚步声,是母亲,她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加荷包蛋走进来,一边说道:“月鹏,月鹏,趁热吃,还给你打了两个鸡蛋。”梁月鹏没有反应,仍在发抖。母亲走到床沿坐下,凑近一看,梁月鹏脸上青了一块!母亲心里一酸,落下泪来,然后轻声哭道:“怎搞脸都被打青了?大学不上了就在家闹事,你能搞过他们吗?”起身把盛着面条、鸡蛋的碗放在梁月鹏土书桌上,“想想你们,从小到大,我们饿着肚子也要给你们吃饱呀,我的儿呀!那大学要那么多钱……”泣不成声。梁月鹏也在落泪,同时抽动着鼻腔……

梁月鹏感到很温暖,但并不为自己被抓被打一事感到悲哀和可耻,反而感到光荣和伟大,因为他认为召集群众开会抵制村干部乱收费的动机伟大。那小李就是一个跳梁小丑,你不打我倒没什么,你一打我我就成了英雄了,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