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梁月国是务实的,娶了老婆,生了孩子,经过苦干攒了钱,现在又在公路边选了一块空地,经过组、村、乡三级批准,盖起水泥混凝土平房来。现在正在用石头砌新房地基,梁月国给瓦匠师傅挨个递香烟,梁月芹在帮着干活。一瓦匠师傅接过一根香烟,熟练地将香烟夹在耳朵上,挥起铁锤敲落一石头尖角,接着把这块石头很好地合上,再伸瓦刀入小塑料桶挖水泥浆,但小塑料桶已空。梁月国见此,扭头便喊:“水泥浆快来!”梁月国妻在另一边和着水泥浆,不耐烦道:“快来快来!我要回去烧饭了,月鹏不能来做小工啊?吃的时候就来转一转的!”
梁月鹏在光明县城大光明眼镜店里配眼镜,他验完“E”表,配镜师傅说:“你这眼睛现在是假性近视,两只眼睛都才一百五十度,可以不戴眼镜,一戴就去不掉了,你是学生,我也不想糊弄你。不过像你这样文质彬彬的,再配个眼镜戴上,要更那个一点。”梁月鹏早就想戴眼镜了,在平时看书的时候别说要注意保护眼睛了,他打心眼里是在诅咒自己的视力,期盼自己的视力下降,下降到可以戴眼镜,那么现在的情况是可以戴,可以不戴,那当然选择戴了,于是,他看着柜台里的秀郎镜架,向往道:“配!”
梁月国妻埋怨道:“人家小叔子逢到哥哥家干大事都忙前忙后的,哪像你家这些书生,‘踢倒油瓶都不扶’!”在梁月鹏家土坯小屋集会时第一个发言的中年汉子一边砌着石头,一边笑嘻嘻地接上茬:“人家书生自有书生的作用,这次扒塘收钱人家动动嘴,六块钱就降到了三块钱,你一家四口就减了十二块钱。”梁月国笑了。梁月国妻不屑地一撇嘴道:“脸都被打青了,丢人!”中年汉子说:“话也不能这样讲。人家书生这样做是吃了亏,作用还是有的。”梁月国妻说:“作用作用,把他自己的事做好才是作用,就他会逞能。”
“哟,书生回来了!”随着中年汉子的话声,大家扭头看去。公路上,梁月鹏戴着秀郎架眼镜,拎着公文包走来,走到公路边停住,往这里看看,又径直走了。梁月国妻说:“人家开化还在省城读师范,回家来什么事都干!你看他们‘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你穷得叮当响是自己作的!”梁月国拎着一桶水来到妻子跟前放下,拿起水瓢从桶里舀水往有点干燥的水泥浆上泼洒。梁月芹拎着盛满水泥浆的小塑料桶来到中年汉子跟前,小声道:“我大嫂讲话也不避人。”中年汉子笑嘻嘻的。
梁月国家盖新房,批量的饭菜烹调及宴客利用了父母这边的锅灶和场地,母亲帮着做饭。此时炒菜的声音和油烟又从那个小窗洞冒了出来,部分进入梁月鹏所在的土坯小屋。梁月鹏戴着眼镜,坐在自己的土书桌边看高考的书,不时用手推推秀郎镜架。门口传来脚步声,是梁月芹,她走进来,到梁月鹏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三哥,大哥家盖房子的人都在我们家吃饭,在我们家烧。”梁月鹏应了一声:“噢。”梁月芹说:“今上午我在那儿干活,大嫂就在讲难听话。”梁月鹏停止看书,转过头来,问:“什么难听话?”梁月芹说:“说你不干事,不帮着给她家做小工。”梁月鹏说:“我在复习,哪有时间去帮助她家做什么小工?”说着站了起来,离开座位。梁月芹不情愿道:“她还说你脸被打青了,丢人。”梁月鹏气愤道:“她在废话!就她那矮样子还天天七嘴八舌的,别睬她!”梁月芹换了话题道:“你讲我从小定的那个亲算不算?”梁月鹏说:“当然不算,那是包办!”梁月芹微笑了笑,说:“上次我到桃源大姨娘家去,大姨娘烧的那个肉丁好吃得很。他们家那边妇女就早上搞一点蔬菜上街卖卖然后就没事了,有的蔬菜是自己家兴的,有的是她们家的男人们从外地贩来的,不像我们家一年到头都累死了,特别是割稻、割麦、割油菜的时候,汗都直滴……”梁月鹏听着,然后说:“以后我没事了也到大姨娘家玩玩。”接着问道,“他们家是在桃源县城吧?”梁月芹说:“是,在东门,只有一里路就到县城大街上了,那中大街就像小上海一样。”梁月鹏说:“以后一定去。”梁月芹说:“我们村翠花生了个儿子。”梁月鹏皱了皱眉道:“翠花才二十岁,就当妈妈了。”梁月芹说:“你要不念书,也像长根一样当爸爸了。”梁月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好笑。”梁月芹伸手摘梁月鹏的眼镜,一边说:“我来戴戴你的眼镜,看怎么样?”梁月鹏自己把眼镜摘下,帮助梁月芹戴上。梁月芹戴着眼镜,顿时文气了许多,看了看别处,说:“有点晕。”又把眼镜摘下,递给梁月鹏。梁月鹏戴上眼镜,说:“刚才你戴上眼镜真不错,可惜你早就不念书了。”梁月芹说:“我小学一年级每次考试语文算术都是九十九分一百分,不就是大姐家大丫头没人带,爸就硬让我下来去大姐家带孩子了嘛。”梁月鹏说:“你这一辈子就让爸给毁了,竟然不让念书去带孩子!”梁月芹说:“关键是我那时候学习成绩好,要是不好就算了。是亏了,不然我也考大学,说不定我都考上了,你还没考上。”说到这儿笑了。梁月鹏也笑了。
随着隆冬的到来,春节的脚步声已经能听得见了。梁月鹏生出了一个点子,让父母剥一点花生作为土特产去省城看望高子丹,去撞撞运气,不,肯定是好运!要再不去,说不定那活生生的好素材《伟大的单相思》被高子丹抄了去,改头换面给用了,就亏了。父亲和母亲为了儿子的未来,坐在一起剥花生。梁月鹏从土书桌边站起来,合上书,嘴里还在不停地背诵着:“神经质的,形容词,nervous,nervous,nervous。神经质地,副词,nervously,nervously,nervously,nervously,nervously……”他离开书桌,走出小屋,来到堂屋在剥花生的父母跟前,看了看,母亲用手翻了翻剥好的花生米,问道:“月鹏,你看给高子丹剥的花生米够不够了?”梁月鹏说:“再剥一点吧。”
次日早晨,天气寒冷,梁月鹏家土坯小屋边一个水坑的水面上结着薄冰,父亲赤着双脚在潮湿的牛屎堆上踩和,然后走下来道:“冻脚啊。”双手相互搓了搓,又往手上哈了口热气,然后往为了防止倒塌而斜撑着几根树杠的土坯小屋墙上贴起一块块牛屎饼来,一边唠叨着,“怕冷就行了?这牛屎饼干了以后烧火好烧得很。”母亲站在一旁纳鞋底,一边望着远方,梁月鹏拎着鼓鼓的公文包向公路方向走去。母亲说:“长根家翠花常说我家月鹏像个有出息的样子,你看他拎那包,戴着眼镜,要人样有人样。”父亲扭头看了一看,说:“人家高子丹一句话就行了!人心不是肉做的?你不送点东西,人家凭什么给你拍电影?月鹏这电影要拍成比上大学还强哩。”母亲说:“八个孩子,死了两个,活下来六个,月鹏也是最小的儿子,就看他有没有出息了。”父亲说:“月鹏这孩子心大,要是赶在浪头上,说不定老祖坟还真的显灵,祖宗保佑他能干出一番大事来。”母亲说:“月鹏他们上次招人在小棚子里开会被带到乡政府去,那天晚上我一夜没合眼,第二天要是不把他放回来,我就到乡政府大门口哭去。”父亲说:“第二天要是不放回来,看我不扛着铁锹锄头,打到乡政府去!”父亲说到这儿,正在贴着的一块牛屎饼没粘住,直往下掉,“哟哟哟……”赶忙用手接,没接住,还是掉到地下。
行驶的公共汽车窗外,隆冬的田野逐渐向后退去。梁月鹏踌躇满志地坐在车上,膝上放着鼓鼓的公文包。
梁月鹏拎着鼓鼓的公文包,来到江汉电影制片厂大门口,径直进入传达室。传达室老头一边把水壶里的热水往热水瓶里倒,一边老气横秋道:“电影不好搞哎。”梁月鹏坐在一边听着。传达室老头问道:“你家有什么人?你是什么身份?”梁月鹏说:“我是农村的,父母亲都是农民。”传达室老头说:“人家高子丹父亲当过省文化厅副厅长,你知道吗?不过高子丹本人笔头也好。”梁月鹏吃惊道:“他父亲当过文化厅副厅长?”传达室老头说:“现在写剧本要能找到投资才行,不像前几年被看中了国家就给钱拍。你小伙子能写出来什么?”梁月鹏微笑了笑。传达室老头说:“我讲你别不高兴,快到年关了,大家都忙着准备过年了,这大腊月黄天的,你跑什么跑?”梁月鹏没吱声。传达室老头说:“高子丹刚才回家了,你去他家找。也没多远,你出门往北走到头,有一幢宿舍楼,一楼就是。”
梁月鹏听得此言,如获至宝,顺利地找到了高子丹的家。高子丹家是两室一厅,高子丹热情地招呼梁月鹏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说:“你那个剧本我交给编辑室的吴编辑了。我也翻看了一下。”高子丹妻沏了一杯茶款步端过来,放在茶几上,然后转身走了,梁月鹏欠了欠身。高子丹在梁月鹏坐的沙发上坐下,对梁月鹏侃侃而谈道:“我就直说了,你这个本子没戏,缺乏目标,也就缺了戏剧性。”正襟危坐的梁月鹏木讷道:“那……那没希望了?”高子丹只管谈自己的:“要有生活积累和阅历,要能洞察出生活中的一些微妙却深刻的东西。要有信心!”把茶几上的茶递给梁月鹏,“喝一口吧。”梁月鹏感激地接过,勉强地呷了一口,又放回到茶几上,然后猛地说道:“高厂长,我从家带的花生米请您收下,土特产,是点心意。”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用布袋装着的花生米。高子丹推辞道:“不用不用,别客气,你也困难。”梁月鹏坚持给,高子丹干脆道:“我说不用就不用嘛。”梁月鹏这才又放回包里,红着脸站起来,讪讪道:“高……高厂长,那我……走了。”高子丹关照地扶着梁月鹏的胳膊道:“慢走,啊。”高子丹一直送梁月鹏到门口,梁月鹏出来,身后铁栅门关上。
梁月鹏受打击了,希望已落空,只得拎着依旧鼓鼓的公文包,心情萧索地走在省城大街上。刮风了,地面上卷起纸屑和灰尘,梁月鹏怕冷得弓着身缩着头走着。下雪了,梁月鹏向前走去,逐渐消失在雪花飞舞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