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隐述作集(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八 冰心翻译的世界史著作

我在《两斋交明交往自觉论随笔》中,提到水利科学家李仪祉的胞妹、陕西仪祉农业技术学校校长李翥仪老师写有世界历史著作的事。她是早期世界史学史上的一位重要女学者。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有世界史著作。只是在她1946年因车祸去世后的追悼会上,于右任先生提到她不但是教育家,而且是历史学家,我不由心怀敬意。后来在西北大学历史系读书时,在图书馆见到了那本封面发黄的著作:李翥仪著《西洋史》,1905年湖北法政编辑社印行。它和其他几本译著的世界史放在一个书架上。

想起李翥仪女校长治史,不禁联系到女文学大家冰心译史的事。过去,我只知道冰心翻译过外国诗文小说,如印度文学家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园丁集》,以及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先知》《沙与沫》等译著。读《光明日报》王炳银的《冰心:才情之外有学问》之后,才知道她曾经参加了几部世界史的翻译工作,世界史学史上应该记上一笔。

冰心参加翻译的都是世界史学史上的名著。

第一本是美国史学家海斯·穆恩、韦兰合著的《世界史》。这本书我太熟悉了。在西北大学一年级学习时,给我们讲“世界通史”课的楼公凯先生,就指令读此书的英文本。他说,此书文字通畅,最好清晨在校园朗读,能背诵最好。当时,英语老师霍自庭先生,也推荐此书,说在文风上此书有“莎士比亚风格”,如能熟记在心,会受用终身。今天看来,这是一本用人类文明史观写成的教科书;主要写政治交往,文化部分也不少,尤其是在人类初始时的自然环境、物种变化写得生动有趣,引人入胜。它从人类文明演进一直写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可谓当时的世界通史。我进大学时,四年级学兄刘念先就把他的英文原版书赠给我。这是他认真读过的书,上面有多处红笔圈点,还有中英文批语,对我帮助极大,可以说是我学世界史的入门之书。他那些圈点、惊叹号和问号以及封面题的“海斯·蒙史学风格”秀劲笔书,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我在念先学兄的手批语句后面写下了“我简直是他们的崇拜者了”。很可惜,这本书在“文革”中被红卫兵用“火”革掉了。但该书开头的“石头的故事”,至今仍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已。2011年3月,世界地图出版社出版的《世界史》译者的署名是:冰心、吴文藻和费孝通等译,反映了当时译者阵营的大家手笔,其中冰心是第一译者。第二本是威尔斯的《世界史纲》。《世界史纲》也是一本权威性的世界史著作,其学术性更强。我记得楼公凯老师在第一次上课时,用粉笔认真地写了该书的英文和中文书名,并将它指定为必读书。当时西北大学文史阅览室只有两本,只供阅读,不能出借。将此书译成中文,是冰心的一大功劳。第三本是有史料价值的《六次危机》,那是冰心从湖北潜江“五七”干校回北京后的一项重大翻译项目,由中央民族学院的吴文藻(也就是她的丈夫)主持的。实际的主译是冰心。她认为自己译此书“最费力气的”。尤其是最后全书的文字润色、校阅、订正,都由冰心负责。吴文藻参加了修改工作。这是一本由许多名家参加的译作,最后的译者顺序由费孝通确定:吴文藻、谢冰心、费孝通、邝平章、李文瑾、陈观胜、李培荣、徐先玮。《六次危机》虽非世界当代史,但它有回忆录的史料价值,对当时中国人了解美国社会具有现实意义。

总之,这三本世界史方面的译著就冰心在文化交流工作中的贡献是不能忘却的。这不禁让人想起“冰心体”的“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方化”的译文风格。她翻译的泰戈尔诗歌和纪伯伦散文,令人沉醉,文采飞扬,能渗入自己的心灵而又与原作者精神会通,其独创与细腻笔法,与原著顺畅通达。在这三本世界史方面的译著中,也有再创作的同样功力,其可贵之处有二:一是文史相通,融文学意念于史学的翻译之中。她忠于原著,但不是机械地“硬译”,无西化生硬晦涩难懂之处;二是有世界历史的眼力和功底。这一点在文明交往工作中最为重要。正因为如此,她的“中文西方化”风格已融入文明交往的文学艺术“白话文言化”诗意美感的境界之中。

冰心早在1921年《小话月报》的《文艺丛谈》栏目中,就曾经呼唤道:“文学家!你要创造‘真’的文字吗?请努力发挥个性,表现自己。”她在自己的诗歌、散文中已做到了这一点;她在自己的儿童文学园地上,独树起令人难忘的独创旗帜。她那本《寄小读者》影响了几代人,至今读起来还是那样动人。同样,她在三本世界史著作的翻译实践中,也显露了她自己的个性和风格。她的论述总是简练明白,要言不烦,例如,谈新诗时,说到新诗既然是诗,总要有韵。无韵只是有诗意的散文,而不能称之为诗。这个平凡的真理,今日对一些诗人仍然是一个提醒。

冰心翻译世界史名著史料,在忠实原著的同时,于严谨之中有通贯原意中的文采美。这是难能可贵的。历史本身是生动的。治史者需要三种素质的培养和提升:①史实的求真;②史论的向善;③史趣的审美。史实是治史的基础,史论是治史的灵魂,史趣是治史的人文情怀。史趣是治史中的诗意治学,是需要通历史的人——如冰心这样的大家来帮助的。读她的世界史译著也要和她的诗文著作贯通起来,才会体会到治史的诗意美趣境界。诗意美趣是文字美趣和诗意美趣相融为一体的。我在《京隐述作集第一集·书前叙诗》中,把这种诗意治学境界概括为“愁趣”“藏趣”“心趣”“情趣”和“乐趣”,并用咏“芭蕉”体组诗集成诗意美趣境界,其意也在此处。

比起李翥仪老师来说,冰心并未直接谈诗意治史。李老师是历史学家。她在《西洋史》第2页上,提出了一个重要世界史命题:“世界史名目应包东西洋而言,不宜隶属于西洋史一部分。”这个命题很值得思考。冰心翻译的《世界史》《世界史纲》都有欧洲中心论的影子,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世界史。[6]世界是全世界的历史,也应该是全人类的历史,是人类认识自然和自身的文明史。同一文明之内和不同文明之间的交往良性互动,是文明发展的原动力。真善美是人类交往文明化的核心。史以明道即明全人类文明交往的世界历史观念之大道。